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……一夜过去。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他看着还有些...
《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》精彩片段
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
……
一夜过去。
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
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
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
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
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
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
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
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
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
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
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
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
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,不由愣了一下,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。
但毕竟是大太监,城府自然不缺,一丝错愣很快敛去:“奴婢给主子请安。”
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,示意他近前来。
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。
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,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,道:“主子,昨日您吩咐我的,都在这里了。”
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,这张宏,办事还挺快。
大致翻了一下,隆庆元年至今,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,一共十余人。
有些还标注了年龄,职司等信息。
他心里满意,也不吝夸赞:“办的不错。”
耳目之用,这就体现出来了。
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,他想着手处理这事,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。
但,万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提前准备,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。
无论是宫里、中枢、地方、边事、财用,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,才能具体谋划。
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,只怕万劫不复。
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,互相映照。
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。
张宏得了夸奖,连道不敢。
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,一边认真看了起来。
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,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。
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,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?
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。
张宏见他看得入神,小声说道:“主子,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。”
朱翊钧头也没抬:“别卖关子,有话直说。”
张宏连忙称是,又接着说道:“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。”
朱翊钧手顿了顿,抬起头神色莫名:“失足?”
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,解释道:“东厂的人发现的,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,司礼监也认定了,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。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都懒得背人了这是,真难看。”
张宏不敢接话。
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。
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,才开口道:“这些人,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。”
张宏斟酌了一下,回道:“位置不太高,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。”
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。
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。
官商勾结,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。
下至黎庶,上至亲王,哪个跑得了?
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,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。
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,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,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。
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,坐拥几十万亩良田,天下又谁人不知?
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,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。
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,私相授受,跑官争爵,可谓络绎不绝。
上官如此,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。
踢斛淋尖,巧立税目,牵牛扒房,多不胜数。
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!
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,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。
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。
对啊,我就是贪了,没错啊,大家都在贪,怎么了吗?
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,不惮为国捐躯的人,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?
为什么有这种风气?一句话,工资低。
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,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,还得宫里出钱。海瑞就更惨,官位够不到宫里,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。
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,关键还经常拖欠,半薪都是烧高香。
用顾炎武的话说,就是“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”。
都要揭不开锅了,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。
高尚的人只是少数,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,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,怎么去约束他们?
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,贪污之事,可以说蔚然成风。
官场这样,太监就更别说了。
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?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,真有问题,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!
这税是为宫里巡的,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,就不好说了。
只怕,这查账钦差跟地方,早已经形成默契了。
看这十几名太监,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,反而个个腰包鼓鼓,心里就有数。
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,是双方没谈拢,还是问题太大,有人兜不住了。
朱翊钧思索了片刻,对张宏道:“宫里办差收钱,也就罢了,但要是有事瞒着我,我不认。”
“这些人你看着点,别又溺水了,以后我都有用。”
“你偷摸挑个软骨头,把湖广的实情,替我问清楚。”
“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,宫里巡了税,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。”
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。
都“偷摸”了,还能让人活?
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,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。
这就是天家?
这才十岁啊!果是圣君,心狠手辣!
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,正要有天家法度,才能镇住这些宦官。
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,这才是政治。
张宏在宫里有资历,手下也有人,这些事,正适合他办。
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,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,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。
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,稍不注意就是一场“民变”,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,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!
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,自己拉好清单,秋后算账就是。
至于太监贪污,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,饭得一口一口吃,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。
张宏后退一步:“奴婢这就去办。”
朱翊钧叫住了他:“我身边的人,你再过一遍,文华殿跟两宫,安排些你的人。”
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,职权之内。
张宏迟疑了片刻,才答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
他没说出口的是,两宫跟文华殿,本就安插有他的人。
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。
……
用完早膳,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,也就是所谓日讲。
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,自然殿阁众多。
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,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。
而东宫日讲,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。
朱翊钧到的时候,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。
太子日讲,可不是一对一教学。
侍班官、讲读官、校书官、侍书官,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,从诵读、翻书、勘校、做笔记,一条龙包办。
他只需要坐在那里,跟着读一遍,有问题再问就行了,其余什么也不用做。
高仪居于班首,看见太子进殿,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,列作一排。
朱翊钧当先行师礼。
诸讲官受礼后,又向嗣君行跪拜礼。
双方先后行礼,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,上前两步。
一把抓住高仪的手,热忱道:“先生,本宫昨日温习功课,又有所得,果真如先生言,温故而知新。”
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,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?
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,一边硬着头皮道:“圣人之言,自然不会有差错,但殿下有所得,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。”
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,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:“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,今日学习什么?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。”
说着,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。
汉高祖刘邦之事,他也能为之,大明魅魔,他做定了!
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,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。
到了位置,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。
高仪正松了口气,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:“先生肱股之臣,岂能不以礼相待?来,给先生赐个座。”
高仪连忙拱手推拒:“殿下,臣身子骨还算硬朗,若是站立都难,也无颜盘桓内阁了。”
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:“先生何必托辞,现在不是常朝上,不要推拒。”
“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,特意嘱咐我善待,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。”
唱高调嘛,他最擅长了。
高仪这种老实人,扯上大旗最好欺负。
不等他拒绝,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,放在高仪身旁。
说是赐座,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,也就两个巴掌大,正好托住两瓣。
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。
先帝这样,张居正这样,现在嗣君也这样。
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,他不感动是假的。
主君閤前执手,一如光武旧事,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,这份孺慕之情,哪个文臣能拒绝。
但,感动归感动,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。
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,以示恭顺之心:“多谢殿下赐座。”
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,又随口问道:“先生,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?”
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,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。
表面问的是移灵,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,同样,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,准备灵前登基之时。
高仪斟酌了一下,答道:“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,初十祭告,内阁票拟同意了,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。”
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,今日是初二,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,八日后登基大典。
八日啊,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。
他的母妃,也要做太后了。
同时也意味着,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。
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,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,若非在这个空档,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。
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?
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,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,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。
不说别的,单就是晋党,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。
若是高拱尊荣致仕,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,晋党也不会太难看。
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,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“高拱专权擅政,不知他要何为,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。”。
那这烂摊子,他还真不好收场。
他如今的打算,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,最好能助攻他,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。
等他登基之后,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,让高拱致仕——按礼制,新帝登基后,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,是去是留,凭上心意。
由他主动提起此事,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,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。
如此……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,忧惧而死了。
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,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,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,便轻轻咳嗽了一声:“殿下,日讲了。”
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,正襟危坐:“先生请,今日是该《尹至篇》了?”
高仪摇了摇头,尽量神色淡然:“今日讲《太甲篇》。”
说着,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《太甲篇》。
他神情一顿,长长地哦了一声,没说什么,心中却心绪翻涌。
《尚书·太甲》,只讲了一个故事—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。
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,伊尹则是四朝元老,太甲的辅政大臣。
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,便是说,太甲登基之后,昏乱无度,破坏汤制定的法规,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,自己摄政。
伊尹摄政三年后,见太甲悔过自新,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,还政于太甲。
故事简单,也并不罕见,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,他也不是没见过,问题在于,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?
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,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。
只能是有意为之!
是谁的意思?又是什么意思?
是警告他老实点,不要步了太甲后尘?
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、霍废立之事?
还是……自比伊尹,摄政而后归,表明心志?
吕调阳站在原地,一时无言。
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灵光一现,还是有意试探。
见皇帝朝他看来,只能推脱道:“御史风闻奏事,臣不是言官,未经过常朝详议,不敢多加置喙。”
这也是没办法,他之后是要弹劾高拱的。
现在皇帝问了,他无论怎么表态,都不合适。
但,朱翊钧却非要他开这个口。
很是坚持地说道:“要什么详议,朕只是问吕卿看法。”
“方才不是卿与我说,如此不合祖制吗?”
吕调阳无奈,眼见躲不过去,只好模棱两可:“言官弹劾,事出有因,冯大珰这一身职司确系不合祖制。”
“不过……孟冲猝亡,事有权宜,也未尝不可。”
“终究还是要看圣上和太后心意。”
朱翊钧失笑摇头,经典的热情礼貌,但没有观点。
他悄然放出诱饵,说道:“那吕卿方才说的,元辅身兼吏部一职,又是如何看?”
吕调阳一怔。
刚才他只是随口一提,竟然还真被皇帝听进去了。
但他也没光棍到直接背后进谗言。
拿不准皇帝态度,他只得小心试探。
不时看向皇帝,谨慎道:“元辅德高望重,众望所归……”
朱翊钧打断了他:“吕卿,朕虽年幼,也知何为君臣之道,卿如何忍心虚言应我?”
可惜,这一套对高仪那种好使,不意味着朝臣们都吃这一套。
吕调阳循吏出身,魔抗还是高出不少。
他整理了一番,斟酌道:“陛下,非是臣虚应。”
“元辅与冯保不同。”
“任吏部尚书,是彼时朝局所需,先帝钦定,权宜之计。”
“此后元辅多次疏乞罢免选官一职,先帝因为并无其他人可替,一直不允,并非元辅栈恋不去。”
他这话,面上尽是维护,却是在暗示,这确实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,不得已而为之。
若是新帝觉得有合适的人选接替,那祖制这个由头也是能用的。
这就是试探了。
朱翊钧听是听懂了,却绕起了弯子:“原来如此……那吕卿方才所言,元辅曾被弹劾,又是何缘故?”
若是高拱没有栈恋的意思,怎么会引人弹劾?
吕调阳不急不缓地解释道:“陛下,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妄言罢了!”
朱翊钧眼神示意他细说。
吕调阳回忆一番,说道:“今年三月己酉,曹大埜弹劾元辅十大罪状。”
“说元辅结党营私、贪污渎职、阻塞言路、任人唯亲。”
“其中便说了元辅‘升黜去留,惟其所欲’,要劾元辅吏部一职。”
朱翊钧好奇道:“当真是妄言?”
吕调阳暗中看了皇帝一眼。
他十大罪状精挑细选了几条,自然是故意而为之。
眼下言官尽数聚集在高拱门下,故旧门生都身居要职,恰好冯保又在此时说高拱结党。
但凡皇帝将这些罪状与现状一对应,就应该会对高拱起疑心。
若是本身对高拱有恶感,他便能从表情上看出来了。
届时才好考虑要不要更进一步地影响皇帝。
可惜的是,皇帝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疑心,或者是嫌恶。
恐怕,这位新帝对高拱印象还不错。
这下他更不好直接针对了。
吕调阳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:“是先帝亲自御批的妄言,说其中尽是不实之语!”
“譬如,说元辅贪污了不下数十万金,但论及银两去处,只能说是被盗匪给偷劫了。”
“又说科道官全是元辅的亲信,先帝问他,你难道不是科道言官?他便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。”
“至于说元辅培植亲信,提拔党羽,包括门生宋之韩、韩楫等人,先帝直言他是胡乱攀扯。”
“还说,张四维的侍班官,是贿赂元辅,把王锡爵挤下来的,先帝亲口说张四维学识不错,是他授意。”
“如此种种,足见是妄言。”
朱翊钧漫不经心听着。
他看得出来,吕调阳故意上眼药的行为。
毕竟,宋之韩、韩楫这几人,正在被说结党呢,若是常人,难免会疑心一番。
这些弹劾的真真假假。
数十万金这种屁话,是听都不用听。
但是科道言官都是亲信这事嘛……现在倒是很明显的。
还有张四维这事,他可是知道王锡爵就是这事不服气,拒绝给张四维腾位置,才被扔去南直隶的。
但此时不是分辨这些事的时候。
他心知,吕调阳在想什么。
吕调阳大概是要的是,把水搅浑,保下冯保。
但朱翊钧要的却不是这个结局。
他突然感慨道:“朕本以为我大伴是太监,受了言官们的敌视,才有这番弹劾。”
“却没想到,连元辅也受过这个委屈。”
“朕突然明白,那日张阁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。”
吕调阳疑惑地看着皇帝:“张阁老?”
心中却是叹了口气。
张居正到底和皇帝都说了什么,竟然也不与自己通个气。
现在心里没底,好生被动。
虽说刺探圣听有违人臣之道,但是为大事故,变通一下也是好的。
怎么能对自己只字不提呢。
莫名想起六月初六那天劝进,自己劝高仪祭文不要太佶屈聱牙,别让皇帝看不懂,反惹得张、高二人摇头失笑。
初时还不明白,如今听闻这位皇帝日讲进度一日千里,回过头来才意识到——有无进内阁,对皇帝的了解程度,真是不可同日而语。
一步天堑啊。
朱翊钧也不卖关子,继续无中生有,哄骗吕调阳道:“彼时张阁老与朕议论了一番考成法。”
“论及权责相应这一点,曾说道,人主若是不能使臣下权责相一,轻则贪腐成风,重则朝政大乱。”
“阁老说,若非冯保不可或缺,这掌印与厂督兼任,便有极大隐患。”
“当时还不明白,如今听了吕尚书一番话,才明白其中道理。”
“元辅和大伴都受此攻讦,是朕的罪过啊。”
吕调阳呼吸都慢了,生怕皇帝深究冯保不可或缺是什么意思。
幸亏皇帝年幼,疑心还不重。
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。
吕调阳现在已经是信了,张居正与皇帝有共识这事了。
或者说,皇帝对新法的态度,已经很明确了。
张居正这话是正理,若不是用得着冯保,他吕调阳也不会坐视其身兼掌印与东厂提督二职。
奈何,就是不可或缺啊。
支持新法,必然需要新党大权在握。
这一点,少不了李太后和司礼监的支持。
朱翊钧侧过身,看向吕调阳:“吕卿,朕方才听了你的进言,也认为,应当削去冯大伴的东厂厂督一职!”
吕调阳心头一跳!
坏事!
别看小皇帝不管事,真要把这话放出去,冯保别说东厂了,司礼监都不一定保得住。
这下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廷议上,将弹劾高拱的奏疏扔出去,将高拱与冯保,同时绑在朝局稳定这一条绳上!
别等张阁老视山陵回来,发现高拱还是高居首辅之位,冯保被撵走了!
他连忙开口劝道:“陛下,慎重!内外机要之位,不妨咨资一下监国的意思。”
就差说一声,你年纪小,别乱来了。
朱翊钧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。
他仍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:“吕卿多虑了,朕冲龄践祚,不通政事,自然要听我母后的。”
“但诸卿上奏情由合理,朕以为,母后多半会纳了诸位臣工老成之言的。”
“朕只会劝娘亲早做决断,防止朝局动荡罢了。”
吕调阳深吸一口气,好让自己别晕过去。
他还等着明日廷议,再捞冯保一手呢。
皇帝这一出,显然是要让李太后今日就下决断。
若是没新党介入,李太后说不得还真会迫于压力妥协。
吕调阳站定身子,不再往前走:“陛下既然已然明了,径自与太后分说便可,微臣便不用去了。”
他要回廷议!立刻弹劾高拱!否则就晚了!
只有把水搅浑,才能保住冯保东厂的位置。
若是真让冯保被削职了……吕调阳一想到冯保或许会迁怒自己,就心里发苦。
熟料,他正要挪开步子。
朱翊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今日,可说什么也不会放吕调阳回去。
他展颜笑道:“吕卿不必与朕客气,朕还有事要请教吕卿,咱们边走边说。”
他一边挽着吕调阳手腕,一边补充道:“非止于冯保,元辅这吏部一职,也合当削去了!”
“卿既然进言了,要不,勉为其难,给朕搭个梯子。”
吕调阳一怔,迈开的步子生生被拽了回来,就连心神也被勾引回来了。
毫不掩饰惊讶地道:“陛下要我弹劾元辅!?”
这……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!?
小皇帝不通政事,想当然地同时削内外相的职司,着实有些可笑了。
要是祖制同时动摇了内外相的地位,那就是祖制有问题了。
反而只会让两人都平安落地。
朱翊钧坦然地看着吕调阳:“吕卿,朕不是恶了元辅与大伴,反而是为他们好。”
“没让大伴与元辅权责相应,被迫挑了一身担子,是朕的不是。”
“只因为我皇考母后驱使,不得不身兼两职,就要受到这些无端诽谤,朕心何忍?”
“如今众正盈朝,正应当效祖宗成法,泾渭分明、各司其职,才好保全清名。”
“大伴是太监尚且还好,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,德高望重,鞠躬尽瘁多年,快到致仕的年纪了,也需考虑元辅青史风评才是。”
他一步步将吕调阳引诱进陷阱。
本来新党本就是要背刺弹劾的,也不需要他来劝。
重点在于,你吕调阳这次弹劾,要不要跟朕形成默契?
若是愿意嘛,那朕让你先跟朕一起削了冯保的职后,缓一缓再弹劾高拱,敢不听命?
若是不愿意……朕前脚跟你商量了你没同意,后脚到我娘亲那里若是再乱说,朕可就要在乾清宫高呼佞臣了。
说白了就是堵他的嘴,要么别说话,要么我让你说什么,就说什么。
吕调阳不知道皇帝的想法。
只是突然想到,前些时日为何张居正告诉他,最好平缓过度,不要过激——宫里传的信,李太后准备让高拱体面致仕。
一直以来,冯保给的消息,都是李太后深恶高拱,一旦监国,便要罢黜高拱。
可是前几日一反常态,让吕调阳摸不到头脑,只能归结于女人善变。
此时他终于有了答案。
新帝如此感念高拱的功劳,母子连心,李贵妃不愿意闹得太难看,让自家儿子心生芥蒂,反倒正常。
结合这事,他也能确定皇帝当真是为了高拱好,才让自己弹劾,去了高拱吏部的职。
不过。
青史风评啊……
竟然有君上为大臣考虑到这个地步,真让吕调阳心中感叹。
张璁与世宗皇帝,已经算是君臣相得了。
张璁染疾,竟得世宗为之亲制药饵,致仕后,世宗还派锦衣卫多次探望,嘘寒问暖,防止有人反攻倒算,并几次下旨召张璁到京复任,为他壮势。
即便是这样,张璁该背的黑锅,也没少替世宗背。
世宗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位的青史名声。
反倒如今这位新帝,竟然仁厚到这个地步么?
高拱不过是得了先帝余荫,就有如此厚待。
他都不敢想日后的高仪,会有何种风光。
说不羡慕那是假的,吕调阳当真觉格外不是滋味。
不过,话说到这个地步,他终于是明白了皇帝的立场和想法。
也确定了皇帝让他弹劾高拱,既不是小孩子逗乐,也不是机心试探。
吕调阳这次回话,语气多少是带了些折服:“陛下仁厚圣德,是臣子们的福分。”
“陛下这份心意,臣安敢拒绝。”
“微臣稍后就在太后面前,参劾元辅,为陛下全了这君臣之谊!”
他自然要顺水推舟。
本来就要做这事,现在更能打着小皇帝的旗号了。
虽说绕过内阁弹劾不太合礼制,但毕竟是内阁首辅,出于避嫌也说得过去。
朱翊钧见吕调阳终于被自己架了起来,终于长舒一口气。
不由咧嘴一笑:“吕卿莫急!”
好了,现在这事,不是你新党内部的默契,是你跟朕的默契了。
时间,自然也是朕说了算!
不答应与答应后反悔,二者心里负担不可同日而语。
见吕调阳疑惑看来。
他才贴心解释道:“哪有同时弹劾内相与外相的道理,这样容易国朝不宁,自然等削职冯大伴之后再说。”
“卿随我去见母后,只是分说一番国朝成例便可。”
“至于弹劾元辅,便等冯大伴的事落定之后再为之。”
吕调阳眼皮一跳。
开始反应过来,怀疑自己是不是着道了。
吕调阳神色开始有些慌乱:“陛下,臣……”
朱翊钧突然冷下脸来。
抬手打断了吕调阳:“吕卿,朕知道你是礼部尚书,礼制在心,知行合一。”
“朕已经听了你的进言,准备削去大伴和元辅的冗职。”
“吕卿非要急于一时,让朝局动荡吗?”
吕调阳下拜的身子,生生僵硬住了。
什么叫听了我的进言!
现在好了,人被架起来不说,还要扣一口黑锅。
要命的是,他刚才当面应下皇帝了。
难道要转脸不认账,给小皇帝留下个欺君的印象?
这也就罢了,大不了舍了这身剐。
问题是……
皇帝似乎,很推崇新法,还跟张居正有莫名的默契。
这要是被他乱搞,惹得皇帝敌视新法怎么办?
一个反对新法的皇帝?
可是,他又不敢真的眼睁睁放任冯保被削职。
这不是划不划算的问题。
冯保的东厂兑换高拱的吏部一职,真说不上亏。
问题是,这是慷冯保之慨!
届时冯保会怎么想?会不会迁怒与他吕调阳,甚至是新政?
他对太监没什么好感,甚至觉得皇帝的考量是对的。
若是寻常时候,他就应了,但是如今……所谓大局为重啊。
冯保事小,新法却事关大局,他就怕这新法被搅黄了!
这下,当真是骑虎难下,两头不是人!
朱翊钧开了透视,也明白吕调阳的顾忌。
继续加大力度,给吕调阳松绑。
他不着痕迹开口道:“朕知道元辅德高望重,哪怕是为了他好,让吕卿弹劾,心中必然闷闷不乐。”
“但是……朕必不会忘吕卿所作所为,吕卿日后但有所请,朕定像支持张阁老、支持考成法一般待之。”
别管冯保了,看看朕。
张居正认证的,支持新法的,仁义圣德的。
再说,冯保最多可能记恨你办事不力,那也只是可能啊。
说不得冯保想着自己有太后罩着,东厂手拿把掐,根本不放在心上呢?
可你要是不从,一心想着搅混水,你让才跟你交心的朕怎么想?以后还怎么支持新法?
再者说,一并削弱了高拱与冯保,难道不符合新党的利益?
吕调阳只觉刺耳——不会忘了吕卿所作所为。
他本就在迟疑,这下更是犹豫不决。
这下不得不权衡冯保跟皇帝的态度了。
仔细想了想,猛然发现,似乎也不是不行。
皇帝的支持,分量自不多说……
至于冯保,他吕调阳又没落井下石,明眼人都知道是高拱的人弹劾。
自己虽然没有及时援手,却也只能说是事发突然,冯保未必真能怪到他头上来。
再者说,届时再补救一番,未尝不能安抚冯保。
重要的是,要是他不顾方才的默契,搅动浑水,必然恶了皇帝……而且还不让走啊!
想到这里,吕调阳终于反应过来,自己这是骑虎难下,已经错失援手冯保的机会了。
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:“陛下有命,臣安敢不从,这也是为了元辅身后名着想,怎会为难。”
朱翊钧这才放松下来,总算是按住吕调阳,不必担心他在李太后面前说胡话了。
若是吕调阳跟他打太极,非要想着冯保站台的话,那待会就只能让朱希孝单独作陪了。
还好,自己想通的话,各自面上都好看些。
他连忙热络地抓住吕调阳的胳膊。
热忱道:“吕卿果然肱股之臣,日后治理国家,还要依靠吕卿。”
“何止是元辅,届时若真能让大明再度兴盛,何朕未尝不能再起凌烟阁,全了诸卿的身后名!”
朱翊钧行走在前,挽着吕调阳的胳膊,几乎有拽着走的意味。
结果这话一出,分明感觉身后这位老臣,步伐轻快了不少。
甚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,在胳膊上紧紧握了握。
啧,人呐,总是事赶事。
李诚铭跟陈胤兆,莫名被点到,都愣了愣。
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,挡在身前,就要说话。
李执突然悄声开口:“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,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。”
“天子耳目,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。”
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。
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,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。
他谨慎开口道:“长者看看差了,我等只是商贾。”
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,他顺势就改了口。
李执抓住他的手,低声道:“我也是要进京的,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,让二位离了圣心。”
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。
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,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。
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。
有这份洞悉,乃至这般言语,显然身份不简单。
见陈胤兆还在迟疑,李执解释道:“放心,不是为难的事,让您二位做个见证,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。”
陈胤兆瞥了他一眼。
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,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,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。
他沉声问道:“长者不妨交个底。”
李贽无奈道:“我举人出身,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,上月,改国子监司业,如今是进京赴任。”
陈胤兆一怔。
刑部主事、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,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,但也还是个小角色。
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?痴人说梦!
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,差点给他唬住。
他心里有了底,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:“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,在这里纠缠作甚。”
李贽见他这模样,就知道什么心理。
当即又扯起虎皮:“正是要赴任的,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,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。”
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,小声道:“跟圣上也有关的。”
最后这一句,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。
虽说大明风气开朗,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。
既然这般说了,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。
一时两难住了。
二人这里嘀嘀咕咕,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。
忍着脾气提醒一句:“诸位什么来历?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?”
李贽连忙凑过去。
一边指着陈胤兆、李诚铭,一边耳语起来。
而后又是拍胸脯,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。
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:“你们且随我上来。”
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。
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,让三人稍待片刻,他进去通禀。
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,几人都有些不满。
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。
他低声道:“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。”
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,敲开了王之诰的门,也就不再遮掩。
他娓娓道来:“我长话短说。”
“上月初,圣上开经筵。”
“初次经筵,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,譬如什么良知现成、修证等等。”
“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。”
“圣上来了好奇,便问,到底是性本善,还是性本恶,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?”
“几位讲官各执一词,圣上怫然不悦。”
“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,蒙圣上召见,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,与自然为伴的野人。”
“而后圣上大喜,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,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。”
说到这里,他咽了咽口水,顿了顿。
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:“那这关你什么事?”
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,眼神充满疑惑。
李贽摇了摇头:“本来是不关我事,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,赶着凑上去。”
“我手上有桩案子,案犯是个残智之人。”
“我离任时,正要结案,将人开释,结果就听下面说,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。”
结合他之前说的,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。
李诚铭疑惑道:“残智与未开化,恐怕不同吧。”
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。
不同归不同,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。
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:“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,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?恕不奉陪。”
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,现在一听,压根没圣上的事,当即准备溜之。
李贽连忙将人拉住。
他早有准备。
缓缓开口道:“不瞒二位,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。”
“圣上亲笔,催我上道,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,一番往返,岂不浪费了时日,让圣上久等?”
“所以,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,替我送遣。”
陈胤兆皱眉,什么来头,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?
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,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。
现在听了这话,又拿不准了。
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,直接反驳道:“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,可赖不着咱们。”
话是这个道理。
但李贽咧嘴一笑,将头上儒巾扯下,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。
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,上面写着“久仰名,朕盼侯”六个字。
李贽随手招了招。
他无赖道:“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,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。”
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。
对视一眼,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。
这种简在圣心的人,无论官阶高低,都不好得罪。
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。
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、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,二人无奈,半推半就应了。
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:“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?”
所谓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。
才忍不住有这一问。
李贽摆了摆手,无所谓道:“一日头痒难耐,恰好又倦于梳理,干脆便去了发,独存鬓须。”
不能说是洒脱,只能说是离经叛道。
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,心中感慨,好个狂生。
李诚铭忍不住道:“《孝经》云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……”
李贽奇怪看着他:“孔子狗叫,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,你估摸着是个勋贵,怎么也学起来了。”
话音刚落,两人齐齐吓了一跳。
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,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。
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,这才松了口气。
拉了拉李诚铭,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。
他都怕了,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。
这话传出去,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,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,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。
一时间,三人陷入了沉默。
过了好一会,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。
朝三人道:“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。”
……
翌日。
清晨。
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,悄摸离开了官驿,前往码头。
这般鬼鬼祟祟,自然是为了躲李贽。
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,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,说话也没见客气。
搞得二人如坐针毡,还要强装镇定。
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,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。
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,还缠上二人了。
又是说要秉烛夜谈,又是要抵足而眠。
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,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,搞得二人避之不及。
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,免得又被缠上。
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,到了码头。
此时船只已然靠岸,二人交了银两,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。
在上层挑好房间,陈胤兆就嘱咐道:“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,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,免得又碰上了。”
李诚铭连连点头。
他有些后怕道:“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,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。”
陈胤兆摇摇头:“便是个小小吏目,都让我有些意外,更别说其余事了,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。”
“依我看,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,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。”
李诚铭一怔。
奇道:“什么意思?”
陈胤兆神色莫名:“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,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。”
“此人十二岁时,就撰文抨击孔圣,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,说孔圣不过是犬吠。”
“中举后,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、南京国子监博士,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。”
“什么男女平等,什么绝假还真,又攻讦同僚,说什么‘口谈道德,而志在穿窬’,‘无一厘为人谋者’。”
“还妄言圣尊,大肆宣扬‘天之立君,本以为民’,公然说‘至治无声、至教无言’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。”
“这种人,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,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?”
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。
他露出思忖状:“世兄是说,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,想探他的底?”
“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,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。”
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,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:“王之诰也是楚人。”
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,他也不再开口。
有些话点到为止。
王之诰是楚人,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。
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,却有皇帝亲邀。
很难不让人想到,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,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,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,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。
看来……圣上经筵,发生了不少事啊。
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。
不多时,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。
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。
而后,大船才缓缓离岸。
出了济宁南城驿,后面的路程就快了。
途径东平安山渡口、东昌府崇武渡口、德州安德渡口、沧州砖河渡口、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,最后在通州下船,就到京城了。
这是艘快船,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,所以会快些。
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。
如此过去五六日,都风平浪静,再没出别的插曲。
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,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。
第七日的时候,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,又上了些客。
此处是静海县,属天津卫,京城已然遥遥在望。
午间,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——他又晕船了。
刚敲开陈胤兆的门,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。
他疑惑走近,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。
李诚铭唤了一声:“世兄,走,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。”
陈胤兆摆摆手:“且等会,让我看完这个。”
李诚铭更是疑惑,好奇道:“世兄这是作甚,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?”
除了邸报外,民间也是有小报的。
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,不堪入目。
他有些怀疑,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,憋坏了。
陈胤兆心不在焉:“不是花边报,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。”
说着,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,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。
李诚铭下意识接过。
只见上面写着《日月早报》四字,纸质说不上多好,一般水准,但雕版却十分精良。
一手字,显然是积年老匠人。
排版也颇为精美,周围还刻了花边。
抬头日期,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。
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,上面全是大白话。
李诚铭感慨不已,真是有钱,也不怕浪费纸。
他一下就来了好奇。
干脆把门带上,坐到桌边,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。
开头就是条大新闻,前司礼监掌印冯保,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,抄出了二万两白银。
冯保倒台,他自然是知道的,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。
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,官位变动,以及颁布的政策,全是大白话。
不过,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。
他又换了下一期。
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,检查是否遗漏。
顺天府再抄,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。
李诚铭啧了一声,又是这戏码。
他继续往下看。
这一期开始,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。
只见抬头五个大字《白话西游记》。
作者佚名,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、石穰散人勘校,半庐居士译。
李诚铭一愣,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?
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?
他看到第一章“灵根育孕源流出,心性修持大道生”,啧,还是个心学门徒。
想到这里,便静下心来,缓缓往下看。
本是不屑一顾,但读着读着,就入了迷。
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,忍不住击节称赞。
读到官封弼马,忍不住鄙夷天庭,诏安都没气量。
不知不觉,两人这一看,半天就过去了。
等到回过神,已然快傍晚了。
等李诚铭回过神来,才发现已经看完了。
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:“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!?简直没天理了。”
说罢,李诚铭放下报纸,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。
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:“世弟如何这般荒废,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。”
说罢,肚子就是一阵咕噜。
他指了指肚子:“你看,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。”
“走走走,下船弄些吃食。”
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。
忍不住问道:“这些小报什么由来,怎么全是大白话,还刊载小说在上面,不觉得浪费纸吗?”
当然,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,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。
陈胤兆领着他下船,一脸古怪道:“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?”
李诚铭一愣。
随即反应过来。
刚看到了,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。
不过……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,还开始发小报了?
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:“这西游记,以前可是禁书,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?”
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,不过都是民间流传,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。
大概只能算是素材。
就这样都被封禁,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。
李诚铭点了点头:“这倒是,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,有些下里巴人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”
二人下了船,便要去寻些吃食。
水手提醒二人,夜间就要发船,尽快归往,二人拱手道谢。
下了船后,李诚铭又随口道:“通政司有邸报,做这小报作甚,还尽是大白话,不觉得有辱斯文?”
他印象中的儒生,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,咬文嚼字,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,好让他引经据典,居高临下解释一番。
陈胤兆也拿不准:“或许……是给黔首看的?”
要是这样,问题就大了。
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,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,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。
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
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,纷纷往一个方向挤。
不少人口中惊呼着,就往前方奔走。
二人一怔。
都升起好奇心。
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:“这位兄台,前面发生了何事?”
那人一脸欣喜若狂,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,反而面色狂热道:“海青天……海青天复起!如今进京面圣,正途经此地!”
说罢,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,往前狂奔。
不消多时,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。
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,也草草收了摊,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。
李诚铭面色惊叹:“这便是万人空巷?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。”
能叫海青天的,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。
陈胤兆摇摇头。
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,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。
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:“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。”
李诚铭接过小报。
看了一眼世兄,才缓缓展开,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。
他略过小说,一下便抓住了重点。
这份报上,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,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,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!
他张了张嘴,掩饰不住的愕然:“竟然……竟然拿世宗做筏?”
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?
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,海瑞情真意挚,上了一封《治安疏》劝谏。
规劝世宗的时候,说出了“天下不直陛下久矣”,“嘉靖嘉靖,家家干净”这种话。
将生死置之度外,直言谏上,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,这种种作为,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。
更别说遣散妻儿,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,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。
无论是士林,还是百姓,没人不交口称赞。
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,瞬间能让一县仰慕,夹道以迎。
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:“伏线千里啊。”
“做到这个地步,恐怕,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。”
他拽着李诚铭,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。
心中却想着,这朝中,要热闹起来了。
烈日当空。
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,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。
不远处,两名太监撑着伞,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。
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:“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。”
莫名的既视感,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。
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,冷哼一声:“我是大明朝的御史!尽御史职责,哪像某些竖阉,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。”
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。
冯保仿佛耳背一般:“哦,宋之韩啊,也难怪,毕竟是同窗进士。”
又唤来太监吩咐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
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,气得七窍生烟:“冯保!安敢当面指鹿为马!你要做赵高吗!”
冯保点了点头:“好好好,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,来,记下来。”
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。
装模作样一阵,冯保见火候差不多,露出一副惊容,失声道:“什么?都是高拱授意!?”
“你们竟敢结党!?”
他震惊起身,一把拽过干儿子:“快!记下来!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!”
结党啊!
真是天大的事!
我冯保这一身职司,就算再违祖制,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。
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,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。
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,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?
有些事,不上称没有四两重,上了称,一千斤都打不住!
结党?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!
看看眼下的局势吧,一百四十名御史,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。
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,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。
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,天怒人怨,那在冯保这里,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,攻讦忠良!
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,拿着方才的记录,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。
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,可以说信心十足。
太监为什么得势?那是身后有人!
历来能扳倒太监的,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,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。
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,扳倒自己?可笑!
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,无人声援,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,有可能将他弃了。
但是……串联?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!
等高拱惊觉,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,就为时已晚了。
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,说要为了朝局稳定,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,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!
也罢,留着也好,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。
只要相持不下,奸臣,会自己跳出来的。
御史、给事中,都是马前卒罢了,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。
等到都跳出来,再与张居正联手,一网打尽!
高拱跟他的党羽,一个都不能留下!
……
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,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,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,热闹得不行。
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,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,朱翊镠和朱尧媖,在屋内跑来跑去。
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,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朱翊镠四岁,朱尧媖五岁。
李太后见皇帝来了,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:“过来,行礼。”
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。
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:“弟镠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朱尧媖大一岁,说话顺畅些,却也吞吞吐吐:“妹媖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虽然手忙脚乱,吞吐忘词,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,才被允许起身。
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,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。
在这个时代,早日确定上下尊卑,才是对他们好。
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?
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,走到李太后身边:“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,似乎都长高了些。”
曾几何时,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。
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,也是欣慰地笑了笑。
她抱起朱翊镠,朝朱翊钧说道:“这些弟弟妹妹,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。”
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,闻言,不由看了看朱翊镠,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。
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,朱尧媖可就惨了。
太祖有遗训,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,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,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,多是恩荫勋贵。
这就导致了,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,都不想结公主。
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?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!
英宗实录载,“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,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”。
什么意思?那就是招驸马,更像一场买勋,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。
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,朱尧媖。
历史上万历十年,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,暴发户梁邦瑞,区区一个痨病鬼。
就因为贿赂了冯保,获得了冯保的支持,就结了这门亲事。
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,沾湿了婚袍,人都快晕死了,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!
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,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。
让我来照顾?好啊,让我先掌权吧,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。
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。
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,想了想,才开口道:“母后这话说的,同胞骨肉,我自然是有心的,”
“就是这皇家的事,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。”
李太后听了这话,神情一黯。
儿子这番感慨,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。
定然是有感而发,甚至意有所指。
她顿了好一会才道:“我儿也被最近的事,闹得不舒服吧。”
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,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,就连日讲释义,都拿冯大伴做反面,简直避无可避。”
“孩儿这才知道,这天下大位,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。”
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欺我孤儿寡母!”
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。
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:“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,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。”
“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……”
“隆庆元年,先帝想重用高拱,因徐阶反对,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。”
“隆庆二年,皇考问户部要银,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,说是,皇上的御批,应由内阁下达,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。”
“隆庆四年,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,说皇考纵情声色,不顾朝政,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,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,均数被内阁劝阻,还教育了皇考一番。”
“林林总总,不胜枚举,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。”
“娘亲,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,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,照顾好陆炳一家,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,将其抄了家。”
“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,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。”
他说罢便闭了嘴,似乎心情低落,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,埋头逗弄小妹去了。
这番话,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,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。
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,因为,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。
权力有多大,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。
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,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,说一不二。
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,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,唾面而去。
直白地说,权力的来源,实际上,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。
天子,不是君权神授。
天子,是兵强马壮者为之。
哪怕是皇帝,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,敌人杀得少少的。
没有人俯首帖耳,将诏令落到实处,靠什么伸张皇权?
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?太监吗?杀人还能想想办法,怎么治理国家呢?
文官能抱团的时候,皇权就是气球,内外相争,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。
人呐,千万不要轻易生气,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,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。
伊尹放太甲,霍光可以废立,唐太宗能子克父,张居正能摄政十年,都是这个道理,人心风议这玩意,大家都占一些,就看谁压谁了——皇权,不是破不了的金身。
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,就是你我母子才对。
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,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。
我的母后啊,区区深宫妇人,又怎么敢为了冯保,内外相斗?
要是种祸太深,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。
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,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?
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,说到这个份上,就不能多说了。
李太后沉默了半晌,也不知听没听进去。
也没接着话茬,只开口问道:“张守约……在午门跪奏何事?”
语气低沉,显然情绪不太好。
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,一边说道:“还是弹劾冯大珰。”
“他说,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,内官不许干预外事,违者法无赦。”
“又说,圣子神孙相守,未敢有改,虽有骄横恣纵王振、刘谨,其人旋即诛戮。”
“劝母后,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,酿宗社无穷之隐祸,徒然留恶于青史。”
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。
伸出一根手指,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,嘴巴微微张开,看着朱翊钧。
颤声道:“安敢!安敢这般辱胁于我!?”
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。
没办法,这些文人说话,杀伤力太强了。
一嘴的对仗,念着还顺口,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。
张守约这话,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,有不孝媳之实。
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,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,小心遗臭万年。
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,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。
李太后怒极反笑:“好!好个张守约!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!”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他遣散了父母妻儿,在家中备好了棺材,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。”
言官从来都不傻,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,天心圣命挂在嘴边,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。
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。
能做言官的,大多为直邀名,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,留个名声在史书上。
这效仿海瑞的机会,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。
流量密码嘛,古人也是懂的。
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,瞬间顿住了。
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:“什么意思?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!?”
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,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。
邀名邀名,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,才能邀到名声嘛。
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,出言宽慰道:“娘亲,这事你我心知肚明,必定是高拱指使的。”
“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,着实不好过啊,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。”
“咱们现在还担不起‘祖宗不足法’的名声。”
什么叫成法?成法就是政治共识。
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,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,你这皇帝大位,是不是祖宗成法。
你不守政治共识,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?不靠礼制,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?
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,也就罢了,基本盘,除了文官还有大军。
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,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。
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,如今他这皇帝大位,座椅下,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。
万事,都得商量着来,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。
直到……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。
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,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,心中有多么惴惴。
闻言更是恹恹。
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,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,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,割冯保的肉。
见李太后不答话,干脆直说道:“娘亲,新旧交替,稳字当头。”
“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,已经送上来了,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,何必现在争锋相对。”
“依孩儿看,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,不如镇之以静,等着高拱致仕便是。”
“至多,也就三五天了。”
他抓住李太后的手,恳切道:“娘亲,息事宁人罢,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,咱们日后复起就是。”
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,里子反正不亏,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——当然,届时的东厂,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。
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。
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,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。
李太后尤自不服气:“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?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,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。”
“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。”
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!”
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娘亲,高拱毕竟是首辅,天下文臣魁首,百官自然都向着他。”
“不过,文臣不可靠的话……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?”
“我看那成国公,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,论起身兼要职,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?或许有别的成例。”
李太后怔愣了一下。
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,虽然感觉有些不对,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。
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。
干脆揭过这事:“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。”
“不过,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“即刻贬黜到道州!”
朱翊钧连连点头。
也没再继续纠缠,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。
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,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。
“娘亲,还有个事。”
李太后看向他。
朱翊钧开口道:“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,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,要休沐几日。”
“孩儿的意思是,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,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,先临朝听政几日,好压着点高拱。”
“至于课业,孩儿已经学完尚书,正好休整几日。”
这就是两头打架,他在中间卖军备了。
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,必然是会应允的。
李太后惊讶道:“尚书已经学完了?”
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既然课业进度喜人,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:“也好,内阁独留高拱一人,哼!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!”
“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。”
朱翊钧摸了摸鼻子,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,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。
可惜,孩儿是要去助攻的。
他也没敢接这话。
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。
不消一会,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。
朱翊钧见状,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。
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,告退离开了。
刚从殿里走出来,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:“什么!结党!?”
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:“暂……冻结……吏部……一百……十名……官吏任用。”
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,摇了摇头,迈步离开。
斗吧斗吧,合当他渔翁得利。
至于方才的劝谏……还差一把火候。
高拱致仕之前,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,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!
入夜,乾清宫殿外。
……
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,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。
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:“干爹,您理了快一刻钟了,放心,儿子看着呢,穿的规规矩矩的!”
张宏没理会他,只是下巴点了点。
干儿子上道地伸手,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。
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。
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。
先帝登基以后,他作为潜邸旧人,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,却也算鸡犬升天。
针工局这块肥肉,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。
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,先帝竟然驾崩了!
登基才六年啊!
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,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?
张宏自觉不能例外,早便做好了准备。
为此,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,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,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,已经是思安思退了。
他想退吗?他愿意退吗?形势所迫罢了。
这几个日日夜夜里,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,众小阿谀的日子。
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,萧索清冷。
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。
结果没想到,这才没过几天,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,竟然让他进司礼监,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!
机会!天大的机会!
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,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!
终于收拾好,张宏停下手,侧过身对干儿子道:“好了,你回去吧,我去见太子爷。”
把干儿子打发走,他又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。
“劳烦通禀太子爷,内臣张宏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那小太监就笑道:“张大珰我当然认得,太子爷吩咐了,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,不必再通禀了。”
说着,就侧过身,作出一个请的动作。
张宏连忙谢过,心中反而更加紧张。
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,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。
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?冯保可以,他张宏为什么不行?
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,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,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!
毕竟只是个十岁细娃,哄着伺候着,也不会有多大难事,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。
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,在裕王府时,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,有情份打底,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,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。
更何况,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。
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,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。
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,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,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?
张宏一边想着,一边弓着身子,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。
乾清宫是皇帝寝宫,但如今新旧交替,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,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。
等大行皇帝移灵,就该新君入主了。
所以如今的殿中,显得有些空荡。
加之停灵,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,灯笼烛火亮得极少,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。
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,只能小心走在殿内,步伐极慢,却还是有回音响起。
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,符箓之类的物件。
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,渺渺远远。
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,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,张宏作为老奴婢,多少也有感慨。
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,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,畅快过完余生,哪知黑发人先走。
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,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,等到新君亲政后,一飞冲天。
可惜,他等不起了,新君如今才十岁,等到那时候,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。
只期望,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。
以他的资历,距离内廷高位,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。
想到这里,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,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。
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?
胡思乱想着,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,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,映入眼帘。
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!
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,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,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?
心里想着,张宏连忙跪了下去,埋着头请安:“内臣张宏,奉李贵妃令,来给太子爷问安。”
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,膝盖都提前发力了,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。
身形差点晃了晃,张宏赶紧稳住,又跪实了身子。
皇太子不出声,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,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。
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他余光看到,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。
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。
一道声音,带着嗤笑,传入耳中:“你们这些大貂珰,个个都唤作老祖宗,本宫这里,反而唤成爷了。”
“怎么,要做我祖宗?”
诛心之语,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!
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。
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,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?
这话太重了,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,他会是什么下场!
他几乎匍匐在地,连忙重重磕下头:“内臣不敢!内臣不敢!”
朱翊钧冷眼看着。
第一印象极为重要,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,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。
他为先帝跪灵,僧道侍卫,都不得进入,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,装作稚子孩童。
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,不容放肆,又有昏暗的背景,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。
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。
“张宏,抬起头来。”
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,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。
只见殿内昏暗无光,这位新君侧对着他,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,面色明灭不定,单手按着棺木,站得离张宏稍远,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,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。
这是十岁幼童!?
他只觉得威压难测,更甚先帝!
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!
一道声音传来:“这是我皇考,拜一拜吧。”
张宏心思已乱,不明就里,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。
他头颅触地,姿态放得很是到位。
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:“张宏,嘉靖元年生人,农家子,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。”
“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,侍奉我皇考身前。”
“隆庆元年后,历任织造局、京营太监、针工局,四日前掌神宫监。”
“本宫可有记错?”
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,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。
“殿下识记过人,胸怀宏阔,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,奴婢惶恐!”
这都是寻常消息,宫里人尽皆知。
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,感受就不一样了。
不是李贵妃令旨,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?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,莫不是皇太子点选?
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,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。
“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,去扫太庙,怎么,想告老了?”
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:“奴婢……奴婢年事渐高,心力……”
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:“你对孟冲望而生畏,对冯保退避三舍。”
“到了本宫这里,倒敢欺君了。”
“张宏,你以为你是高拱,还是冯保?凭你,也敢欺本宫年幼?”
张宏犹如坠入冰窖,一个激灵!
这话突然点醒了他!
他陡然间惊醒过来,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!
这哪里是宫里传的,不晓事的蒙童?
哪个不晓事的蒙童,敢敌视内相,轻蔑首辅!?
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,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,分明是胸有沟壑,睿智已开!
关于这位的传闻,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!
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,乃至而自己被李贵妃点选,眼前这位太子爷,决计逃不了干系!
他一经豁然开朗,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!
十岁啊!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,青史难寻。
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,扫清六合,席卷八荒。
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,重启新法,两败西夏。
哪个不是神文圣武,天资英断!
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,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?哪有不争权的圣君!
英宗九岁登基,哪怕蛰伏待机,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!
圣君在前,安不争做忠犬!?
当断不断反受其乱!他心中立有定计,颤抖着回话道:“主子慧眼如炬!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,只能让出针工局。”
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。
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。
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,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,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。
为什么?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,就是他保底的依仗,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!
有此打底,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,故意拿捏气场,压服张宏,并不是难事。
“哦?既然你怕得罪冯保,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。”
张宏听出其中意味,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。
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:“蒙得太子赏识提拔!奴婢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!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。”
张宏连连磕头:“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,就是蒙了主子的恩,眼里再无别人了!”
朱翊钧终于笑了。
他呵地轻笑了一声,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,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。
张宏额头冷汗涔涔,根本不敢擦拭。
“张宏,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,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?”
不等张宏答话,朱翊钧笑意不减,自顾自继续说道:“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。”
“你是吗?”
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,让张宏灵魂出窍。
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:“主子爷,张宏天家家奴,不敢不忠心耿耿!”
张宏伏地恳切自白,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。
只有触地的余光,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。
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:“我要隆庆年间,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,落实一下。”
这话说完,再无别的言语传来。
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,在殿内回响,余音杳杳。
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。
他扯了扯衣襟,背后竟然已经湿透,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。
即便是睿智已开,威严也太重了!
什么十岁新君,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,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!
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,更让他心肝都一颤。
拿捏腔调,习惯动作,几乎将他看杀!
喘了几口粗气,他突然想起什么,连忙翻起身。
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,再度磕头,在空无一人的殿内,唱道:“奴婢恭送主子!”
……
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,满意地点点头,伸了个懒腰。
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,老是偷跑出来,总算解决了。
他本想垒个石墙,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,是他租赁的,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,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,他只能作罢。
今日初一,朝廷欠的俸禄,好歹是发了一半,才让他修个篱笆。
他正欣赏着,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:“老爷,张阁老府上来人了。”
高仪一惊。
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?
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,但私下里交往过甚,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。
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。
他看向老仆:“人呢?怎么不请进来。”
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:“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,说是有个不情之请,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。”
高仪接过,看了一眼,是一本《尚书》。
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?
“什么不情之请?”
老仆答道:“他说,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。”
明日?太子日讲吗?高仪疑惑地翻开书,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。
他翻到这一页,突然愣了下。
而后默然不语。
等了片刻,才喟然一叹:“跟张阁老说,此事我应了,下不为例。”
老仆应声而去。
……
“老爷,高阁老说,他应下此事了,下不为例。”
小厮掀开马车车帘,低低地说了一句。
张居正没有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,放下了车帘:“走吧,回府。”
轻轻抚了抚鬓角,今日似乎深思过度,白发都多了两根。
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,还是想太少。
先帝显灵……提督太监……临朝诘问……张宏……
皇太子,到底有几分成色呢?
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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