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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……一夜过去。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他看着还有些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6 18:01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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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……一夜过去。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他看着还有些...

《如履薄冰全文小说石越朱翊钧最新章节》精彩片段


隆庆六年六月初二,清晨。

……

一夜过去。

到底是小孩子,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,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。

他刚醒过来时,还有些迷迷糊糊,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。

摸到空无一物,才猛地清醒过来。

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。

朱翊钧突然问道:“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,你们听清了么?”

几名宫女都是一怔:“殿下,您不曾说梦话。”

他这才放下心来,点了点头:“那似乎是做梦了,先替我更衣吧。”

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,围了上来。

穿衣的间隙,方才那名宫女说道:“殿下,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,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。”

朱翊钧忍不住笑了,这张宏,太想进步了。

等穿好縗服,又梳洗完后,他才吩咐道:“让张大伴进来吧。”

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。

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,不由愣了一下,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。

但毕竟是大太监,城府自然不缺,一丝错愣很快敛去:“奴婢给主子请安。”

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,示意他近前来。

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。

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,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,道:“主子,昨日您吩咐我的,都在这里了。”

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,这张宏,办事还挺快。

大致翻了一下,隆庆元年至今,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,一共十余人。

有些还标注了年龄,职司等信息。

他心里满意,也不吝夸赞:“办的不错。”

耳目之用,这就体现出来了。

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,他想着手处理这事,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。

但,万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提前准备,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。

无论是宫里、中枢、地方、边事、财用,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,才能具体谋划。

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,只怕万劫不复。

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,互相映照。

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。

张宏得了夸奖,连道不敢。

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,一边认真看了起来。

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,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。

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,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?

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。

张宏见他看得入神,小声说道:“主子,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。”

朱翊钧头也没抬:“别卖关子,有话直说。”

张宏连忙称是,又接着说道:“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。”

朱翊钧手顿了顿,抬起头神色莫名:“失足?”

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,解释道:“东厂的人发现的,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,司礼监也认定了,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。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都懒得背人了这是,真难看。”

张宏不敢接话。

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。

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,才开口道:“这些人,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。”

张宏斟酌了一下,回道:“位置不太高,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。”

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。

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。

官商勾结,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。

下至黎庶,上至亲王,哪个跑得了?

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,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。

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,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,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。

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,坐拥几十万亩良田,天下又谁人不知?

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,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。

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,私相授受,跑官争爵,可谓络绎不绝。

上官如此,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。

踢斛淋尖,巧立税目,牵牛扒房,多不胜数。

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!

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,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。

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。

对啊,我就是贪了,没错啊,大家都在贪,怎么了吗?

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,不惮为国捐躯的人,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?

为什么有这种风气?一句话,工资低。

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,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,还得宫里出钱。海瑞就更惨,官位够不到宫里,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。

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,关键还经常拖欠,半薪都是烧高香。

用顾炎武的话说,就是“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”。

都要揭不开锅了,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。

高尚的人只是少数,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,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,怎么去约束他们?

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,贪污之事,可以说蔚然成风。

官场这样,太监就更别说了。

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?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,真有问题,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!

这税是为宫里巡的,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,就不好说了。

只怕,这查账钦差跟地方,早已经形成默契了。

看这十几名太监,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,反而个个腰包鼓鼓,心里就有数。

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,是双方没谈拢,还是问题太大,有人兜不住了。

朱翊钧思索了片刻,对张宏道:“宫里办差收钱,也就罢了,但要是有事瞒着我,我不认。”

“这些人你看着点,别又溺水了,以后我都有用。”

“你偷摸挑个软骨头,把湖广的实情,替我问清楚。”

“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,宫里巡了税,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。”

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。

都“偷摸”了,还能让人活?

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,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。

这就是天家?

这才十岁啊!果是圣君,心狠手辣!

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,正要有天家法度,才能镇住这些宦官。

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,这才是政治。

张宏在宫里有资历,手下也有人,这些事,正适合他办。

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,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,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。

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,稍不注意就是一场“民变”,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,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!

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,自己拉好清单,秋后算账就是。

至于太监贪污,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,饭得一口一口吃,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。

张宏后退一步:“奴婢这就去办。”

朱翊钧叫住了他:“我身边的人,你再过一遍,文华殿跟两宫,安排些你的人。”

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,职权之内。

张宏迟疑了片刻,才答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

他没说出口的是,两宫跟文华殿,本就安插有他的人。

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。

……

用完早膳,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,也就是所谓日讲。

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,自然殿阁众多。

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,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。

而东宫日讲,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。

朱翊钧到的时候,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。

太子日讲,可不是一对一教学。

侍班官、讲读官、校书官、侍书官,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,从诵读、翻书、勘校、做笔记,一条龙包办。

他只需要坐在那里,跟着读一遍,有问题再问就行了,其余什么也不用做。

高仪居于班首,看见太子进殿,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,列作一排。

朱翊钧当先行师礼。

诸讲官受礼后,又向嗣君行跪拜礼。

双方先后行礼,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,上前两步。

一把抓住高仪的手,热忱道:“先生,本宫昨日温习功课,又有所得,果真如先生言,温故而知新。”

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,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?

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,一边硬着头皮道:“圣人之言,自然不会有差错,但殿下有所得,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。”

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,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:“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,今日学习什么?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。”

说着,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。

汉高祖刘邦之事,他也能为之,大明魅魔,他做定了!

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,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。

到了位置,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。

高仪正松了口气,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:“先生肱股之臣,岂能不以礼相待?来,给先生赐个座。”

高仪连忙拱手推拒:“殿下,臣身子骨还算硬朗,若是站立都难,也无颜盘桓内阁了。”

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:“先生何必托辞,现在不是常朝上,不要推拒。”

“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,特意嘱咐我善待,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。”

唱高调嘛,他最擅长了。

高仪这种老实人,扯上大旗最好欺负。

不等他拒绝,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,放在高仪身旁。

说是赐座,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,也就两个巴掌大,正好托住两瓣。

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。

先帝这样,张居正这样,现在嗣君也这样。

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,他不感动是假的。

主君閤前执手,一如光武旧事,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,这份孺慕之情,哪个文臣能拒绝。

但,感动归感动,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。

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,以示恭顺之心:“多谢殿下赐座。”

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,又随口问道:“先生,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?”

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,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。

表面问的是移灵,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,同样,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,准备灵前登基之时。

高仪斟酌了一下,答道:“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,初十祭告,内阁票拟同意了,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。”

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,今日是初二,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,八日后登基大典。

八日啊,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。

他的母妃,也要做太后了。

同时也意味着,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。

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,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,若非在这个空档,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。

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?

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,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,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。

不说别的,单就是晋党,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。

若是高拱尊荣致仕,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,晋党也不会太难看。

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,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“高拱专权擅政,不知他要何为,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。”。

那这烂摊子,他还真不好收场。

他如今的打算,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,最好能助攻他,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。

等他登基之后,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,让高拱致仕——按礼制,新帝登基后,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,是去是留,凭上心意。

由他主动提起此事,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,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。

如此……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,忧惧而死了。

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,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,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,便轻轻咳嗽了一声:“殿下,日讲了。”

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,正襟危坐:“先生请,今日是该《尹至篇》了?”

高仪摇了摇头,尽量神色淡然:“今日讲《太甲篇》。”

说着,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《太甲篇》。

他神情一顿,长长地哦了一声,没说什么,心中却心绪翻涌。

《尚书·太甲》,只讲了一个故事—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。

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,伊尹则是四朝元老,太甲的辅政大臣。

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,便是说,太甲登基之后,昏乱无度,破坏汤制定的法规,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,自己摄政。

伊尹摄政三年后,见太甲悔过自新,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,还政于太甲。

故事简单,也并不罕见,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,他也不是没见过,问题在于,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?

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,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。

只能是有意为之!

是谁的意思?又是什么意思?

是警告他老实点,不要步了太甲后尘?

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、霍废立之事?

还是……自比伊尹,摄政而后归,表明心志?




吕调阳站在原地,一时无言。

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灵光一现,还是有意试探。

见皇帝朝他看来,只能推脱道:“御史风闻奏事,臣不是言官,未经过常朝详议,不敢多加置喙。”

这也是没办法,他之后是要弹劾高拱的。

现在皇帝问了,他无论怎么表态,都不合适。

但,朱翊钧却非要他开这个口。

很是坚持地说道:“要什么详议,朕只是问吕卿看法。”

“方才不是卿与我说,如此不合祖制吗?”

吕调阳无奈,眼见躲不过去,只好模棱两可:“言官弹劾,事出有因,冯大珰这一身职司确系不合祖制。”

“不过……孟冲猝亡,事有权宜,也未尝不可。”

“终究还是要看圣上和太后心意。”

朱翊钧失笑摇头,经典的热情礼貌,但没有观点。

他悄然放出诱饵,说道:“那吕卿方才说的,元辅身兼吏部一职,又是如何看?”

吕调阳一怔。

刚才他只是随口一提,竟然还真被皇帝听进去了。

但他也没光棍到直接背后进谗言。

拿不准皇帝态度,他只得小心试探。

不时看向皇帝,谨慎道:“元辅德高望重,众望所归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他:“吕卿,朕虽年幼,也知何为君臣之道,卿如何忍心虚言应我?”

可惜,这一套对高仪那种好使,不意味着朝臣们都吃这一套。

吕调阳循吏出身,魔抗还是高出不少。

他整理了一番,斟酌道:“陛下,非是臣虚应。”

“元辅与冯保不同。”

“任吏部尚书,是彼时朝局所需,先帝钦定,权宜之计。”

“此后元辅多次疏乞罢免选官一职,先帝因为并无其他人可替,一直不允,并非元辅栈恋不去。”

他这话,面上尽是维护,却是在暗示,这确实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,不得已而为之。

若是新帝觉得有合适的人选接替,那祖制这个由头也是能用的。

这就是试探了。

朱翊钧听是听懂了,却绕起了弯子:“原来如此……那吕卿方才所言,元辅曾被弹劾,又是何缘故?”

若是高拱没有栈恋的意思,怎么会引人弹劾?

吕调阳不急不缓地解释道:“陛下,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妄言罢了!”

朱翊钧眼神示意他细说。

吕调阳回忆一番,说道:“今年三月己酉,曹大埜弹劾元辅十大罪状。”

“说元辅结党营私、贪污渎职、阻塞言路、任人唯亲。”

“其中便说了元辅‘升黜去留,惟其所欲’,要劾元辅吏部一职。”

朱翊钧好奇道:“当真是妄言?”

吕调阳暗中看了皇帝一眼。

他十大罪状精挑细选了几条,自然是故意而为之。

眼下言官尽数聚集在高拱门下,故旧门生都身居要职,恰好冯保又在此时说高拱结党。

但凡皇帝将这些罪状与现状一对应,就应该会对高拱起疑心。

若是本身对高拱有恶感,他便能从表情上看出来了。

届时才好考虑要不要更进一步地影响皇帝。

可惜的是,皇帝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疑心,或者是嫌恶。

恐怕,这位新帝对高拱印象还不错。

这下他更不好直接针对了。

吕调阳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:“是先帝亲自御批的妄言,说其中尽是不实之语!”

“譬如,说元辅贪污了不下数十万金,但论及银两去处,只能说是被盗匪给偷劫了。”

“又说科道官全是元辅的亲信,先帝问他,你难道不是科道言官?他便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。”

“至于说元辅培植亲信,提拔党羽,包括门生宋之韩、韩楫等人,先帝直言他是胡乱攀扯。”

“还说,张四维的侍班官,是贿赂元辅,把王锡爵挤下来的,先帝亲口说张四维学识不错,是他授意。”

“如此种种,足见是妄言。”

朱翊钧漫不经心听着。

他看得出来,吕调阳故意上眼药的行为。

毕竟,宋之韩、韩楫这几人,正在被说结党呢,若是常人,难免会疑心一番。

这些弹劾的真真假假。

数十万金这种屁话,是听都不用听。

但是科道言官都是亲信这事嘛……现在倒是很明显的。

还有张四维这事,他可是知道王锡爵就是这事不服气,拒绝给张四维腾位置,才被扔去南直隶的。

但此时不是分辨这些事的时候。

他心知,吕调阳在想什么。

吕调阳大概是要的是,把水搅浑,保下冯保。

但朱翊钧要的却不是这个结局。

他突然感慨道:“朕本以为我大伴是太监,受了言官们的敌视,才有这番弹劾。”

“却没想到,连元辅也受过这个委屈。”

“朕突然明白,那日张阁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。”

吕调阳疑惑地看着皇帝:“张阁老?”

心中却是叹了口气。

张居正到底和皇帝都说了什么,竟然也不与自己通个气。

现在心里没底,好生被动。

虽说刺探圣听有违人臣之道,但是为大事故,变通一下也是好的。

怎么能对自己只字不提呢。

莫名想起六月初六那天劝进,自己劝高仪祭文不要太佶屈聱牙,别让皇帝看不懂,反惹得张、高二人摇头失笑。

初时还不明白,如今听闻这位皇帝日讲进度一日千里,回过头来才意识到——有无进内阁,对皇帝的了解程度,真是不可同日而语。

一步天堑啊。

朱翊钧也不卖关子,继续无中生有,哄骗吕调阳道:“彼时张阁老与朕议论了一番考成法。”

“论及权责相应这一点,曾说道,人主若是不能使臣下权责相一,轻则贪腐成风,重则朝政大乱。”

“阁老说,若非冯保不可或缺,这掌印与厂督兼任,便有极大隐患。”

“当时还不明白,如今听了吕尚书一番话,才明白其中道理。”

“元辅和大伴都受此攻讦,是朕的罪过啊。”

吕调阳呼吸都慢了,生怕皇帝深究冯保不可或缺是什么意思。

幸亏皇帝年幼,疑心还不重。

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。

吕调阳现在已经是信了,张居正与皇帝有共识这事了。

或者说,皇帝对新法的态度,已经很明确了。

张居正这话是正理,若不是用得着冯保,他吕调阳也不会坐视其身兼掌印与东厂提督二职。

奈何,就是不可或缺啊。

支持新法,必然需要新党大权在握。

这一点,少不了李太后和司礼监的支持。

朱翊钧侧过身,看向吕调阳:“吕卿,朕方才听了你的进言,也认为,应当削去冯大伴的东厂厂督一职!”

吕调阳心头一跳!

坏事!

别看小皇帝不管事,真要把这话放出去,冯保别说东厂了,司礼监都不一定保得住。

这下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廷议上,将弹劾高拱的奏疏扔出去,将高拱与冯保,同时绑在朝局稳定这一条绳上!

别等张阁老视山陵回来,发现高拱还是高居首辅之位,冯保被撵走了!

他连忙开口劝道:“陛下,慎重!内外机要之位,不妨咨资一下监国的意思。”

就差说一声,你年纪小,别乱来了。

朱翊钧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。

他仍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:“吕卿多虑了,朕冲龄践祚,不通政事,自然要听我母后的。”

“但诸卿上奏情由合理,朕以为,母后多半会纳了诸位臣工老成之言的。”

“朕只会劝娘亲早做决断,防止朝局动荡罢了。”

吕调阳深吸一口气,好让自己别晕过去。

他还等着明日廷议,再捞冯保一手呢。

皇帝这一出,显然是要让李太后今日就下决断。

若是没新党介入,李太后说不得还真会迫于压力妥协。

吕调阳站定身子,不再往前走:“陛下既然已然明了,径自与太后分说便可,微臣便不用去了。”

他要回廷议!立刻弹劾高拱!否则就晚了!

只有把水搅浑,才能保住冯保东厂的位置。

若是真让冯保被削职了……吕调阳一想到冯保或许会迁怒自己,就心里发苦。

熟料,他正要挪开步子。

朱翊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今日,可说什么也不会放吕调阳回去。

他展颜笑道:“吕卿不必与朕客气,朕还有事要请教吕卿,咱们边走边说。”

他一边挽着吕调阳手腕,一边补充道:“非止于冯保,元辅这吏部一职,也合当削去了!”

“卿既然进言了,要不,勉为其难,给朕搭个梯子。”

吕调阳一怔,迈开的步子生生被拽了回来,就连心神也被勾引回来了。

毫不掩饰惊讶地道:“陛下要我弹劾元辅!?”

这……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!?

小皇帝不通政事,想当然地同时削内外相的职司,着实有些可笑了。

要是祖制同时动摇了内外相的地位,那就是祖制有问题了。

反而只会让两人都平安落地。

朱翊钧坦然地看着吕调阳:“吕卿,朕不是恶了元辅与大伴,反而是为他们好。”

“没让大伴与元辅权责相应,被迫挑了一身担子,是朕的不是。”

“只因为我皇考母后驱使,不得不身兼两职,就要受到这些无端诽谤,朕心何忍?”

“如今众正盈朝,正应当效祖宗成法,泾渭分明、各司其职,才好保全清名。”

“大伴是太监尚且还好,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,德高望重,鞠躬尽瘁多年,快到致仕的年纪了,也需考虑元辅青史风评才是。”

他一步步将吕调阳引诱进陷阱。

本来新党本就是要背刺弹劾的,也不需要他来劝。

重点在于,你吕调阳这次弹劾,要不要跟朕形成默契?

若是愿意嘛,那朕让你先跟朕一起削了冯保的职后,缓一缓再弹劾高拱,敢不听命?

若是不愿意……朕前脚跟你商量了你没同意,后脚到我娘亲那里若是再乱说,朕可就要在乾清宫高呼佞臣了。

说白了就是堵他的嘴,要么别说话,要么我让你说什么,就说什么。

吕调阳不知道皇帝的想法。

只是突然想到,前些时日为何张居正告诉他,最好平缓过度,不要过激——宫里传的信,李太后准备让高拱体面致仕。

一直以来,冯保给的消息,都是李太后深恶高拱,一旦监国,便要罢黜高拱。

可是前几日一反常态,让吕调阳摸不到头脑,只能归结于女人善变。

此时他终于有了答案。

新帝如此感念高拱的功劳,母子连心,李贵妃不愿意闹得太难看,让自家儿子心生芥蒂,反倒正常。

结合这事,他也能确定皇帝当真是为了高拱好,才让自己弹劾,去了高拱吏部的职。

不过。

青史风评啊……

竟然有君上为大臣考虑到这个地步,真让吕调阳心中感叹。

张璁与世宗皇帝,已经算是君臣相得了。

张璁染疾,竟得世宗为之亲制药饵,致仕后,世宗还派锦衣卫多次探望,嘘寒问暖,防止有人反攻倒算,并几次下旨召张璁到京复任,为他壮势。

即便是这样,张璁该背的黑锅,也没少替世宗背。

世宗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位的青史名声。

反倒如今这位新帝,竟然仁厚到这个地步么?

高拱不过是得了先帝余荫,就有如此厚待。

他都不敢想日后的高仪,会有何种风光。

说不羡慕那是假的,吕调阳当真觉格外不是滋味。

不过,话说到这个地步,他终于是明白了皇帝的立场和想法。

也确定了皇帝让他弹劾高拱,既不是小孩子逗乐,也不是机心试探。

吕调阳这次回话,语气多少是带了些折服:“陛下仁厚圣德,是臣子们的福分。”

“陛下这份心意,臣安敢拒绝。”

“微臣稍后就在太后面前,参劾元辅,为陛下全了这君臣之谊!”

他自然要顺水推舟。

本来就要做这事,现在更能打着小皇帝的旗号了。

虽说绕过内阁弹劾不太合礼制,但毕竟是内阁首辅,出于避嫌也说得过去。

朱翊钧见吕调阳终于被自己架了起来,终于长舒一口气。

不由咧嘴一笑:“吕卿莫急!”

好了,现在这事,不是你新党内部的默契,是你跟朕的默契了。

时间,自然也是朕说了算!

不答应与答应后反悔,二者心里负担不可同日而语。

见吕调阳疑惑看来。

他才贴心解释道:“哪有同时弹劾内相与外相的道理,这样容易国朝不宁,自然等削职冯大伴之后再说。”

“卿随我去见母后,只是分说一番国朝成例便可。”

“至于弹劾元辅,便等冯大伴的事落定之后再为之。”

吕调阳眼皮一跳。

开始反应过来,怀疑自己是不是着道了。

吕调阳神色开始有些慌乱:“陛下,臣……”

朱翊钧突然冷下脸来。

抬手打断了吕调阳:“吕卿,朕知道你是礼部尚书,礼制在心,知行合一。”

“朕已经听了你的进言,准备削去大伴和元辅的冗职。”

“吕卿非要急于一时,让朝局动荡吗?”

吕调阳下拜的身子,生生僵硬住了。

什么叫听了我的进言!

现在好了,人被架起来不说,还要扣一口黑锅。

要命的是,他刚才当面应下皇帝了。

难道要转脸不认账,给小皇帝留下个欺君的印象?

这也就罢了,大不了舍了这身剐。

问题是……

皇帝似乎,很推崇新法,还跟张居正有莫名的默契。

这要是被他乱搞,惹得皇帝敌视新法怎么办?

一个反对新法的皇帝?

可是,他又不敢真的眼睁睁放任冯保被削职。

这不是划不划算的问题。

冯保的东厂兑换高拱的吏部一职,真说不上亏。

问题是,这是慷冯保之慨!

届时冯保会怎么想?会不会迁怒与他吕调阳,甚至是新政?

他对太监没什么好感,甚至觉得皇帝的考量是对的。

若是寻常时候,他就应了,但是如今……所谓大局为重啊。

冯保事小,新法却事关大局,他就怕这新法被搅黄了!

这下,当真是骑虎难下,两头不是人!

朱翊钧开了透视,也明白吕调阳的顾忌。

继续加大力度,给吕调阳松绑。

他不着痕迹开口道:“朕知道元辅德高望重,哪怕是为了他好,让吕卿弹劾,心中必然闷闷不乐。”

“但是……朕必不会忘吕卿所作所为,吕卿日后但有所请,朕定像支持张阁老、支持考成法一般待之。”

别管冯保了,看看朕。

张居正认证的,支持新法的,仁义圣德的。

再说,冯保最多可能记恨你办事不力,那也只是可能啊。

说不得冯保想着自己有太后罩着,东厂手拿把掐,根本不放在心上呢?

可你要是不从,一心想着搅混水,你让才跟你交心的朕怎么想?以后还怎么支持新法?

再者说,一并削弱了高拱与冯保,难道不符合新党的利益?

吕调阳只觉刺耳——不会忘了吕卿所作所为。

他本就在迟疑,这下更是犹豫不决。

这下不得不权衡冯保跟皇帝的态度了。

仔细想了想,猛然发现,似乎也不是不行。

皇帝的支持,分量自不多说……

至于冯保,他吕调阳又没落井下石,明眼人都知道是高拱的人弹劾。

自己虽然没有及时援手,却也只能说是事发突然,冯保未必真能怪到他头上来。

再者说,届时再补救一番,未尝不能安抚冯保。

重要的是,要是他不顾方才的默契,搅动浑水,必然恶了皇帝……而且还不让走啊!

想到这里,吕调阳终于反应过来,自己这是骑虎难下,已经错失援手冯保的机会了。

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:“陛下有命,臣安敢不从,这也是为了元辅身后名着想,怎会为难。”

朱翊钧这才放松下来,总算是按住吕调阳,不必担心他在李太后面前说胡话了。

若是吕调阳跟他打太极,非要想着冯保站台的话,那待会就只能让朱希孝单独作陪了。

还好,自己想通的话,各自面上都好看些。

他连忙热络地抓住吕调阳的胳膊。

热忱道:“吕卿果然肱股之臣,日后治理国家,还要依靠吕卿。”

“何止是元辅,届时若真能让大明再度兴盛,何朕未尝不能再起凌烟阁,全了诸卿的身后名!”

朱翊钧行走在前,挽着吕调阳的胳膊,几乎有拽着走的意味。

结果这话一出,分明感觉身后这位老臣,步伐轻快了不少。

甚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,在胳膊上紧紧握了握。

啧,人呐,总是事赶事。


李诚铭跟陈胤兆,莫名被点到,都愣了愣。

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,挡在身前,就要说话。

李执突然悄声开口:“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,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。”

“天子耳目,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。”

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。

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,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。

他谨慎开口道:“长者看看差了,我等只是商贾。”

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,他顺势就改了口。

李执抓住他的手,低声道:“我也是要进京的,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,让二位离了圣心。”

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。

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,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。

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。

有这份洞悉,乃至这般言语,显然身份不简单。

见陈胤兆还在迟疑,李执解释道:“放心,不是为难的事,让您二位做个见证,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。”

陈胤兆瞥了他一眼。

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,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,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。

他沉声问道:“长者不妨交个底。”

李贽无奈道:“我举人出身,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,上月,改国子监司业,如今是进京赴任。”

陈胤兆一怔。

刑部主事、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,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,但也还是个小角色。

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?痴人说梦!

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,差点给他唬住。

他心里有了底,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:“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,在这里纠缠作甚。”

李贽见他这模样,就知道什么心理。

当即又扯起虎皮:“正是要赴任的,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,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。”

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,小声道:“跟圣上也有关的。”

最后这一句,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。

虽说大明风气开朗,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。

既然这般说了,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。

一时两难住了。

二人这里嘀嘀咕咕,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。

忍着脾气提醒一句:“诸位什么来历?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?”

李贽连忙凑过去。

一边指着陈胤兆、李诚铭,一边耳语起来。

而后又是拍胸脯,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。

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:“你们且随我上来。”

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。

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,让三人稍待片刻,他进去通禀。

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,几人都有些不满。

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。

他低声道:“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。”

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,敲开了王之诰的门,也就不再遮掩。

他娓娓道来:“我长话短说。”

“上月初,圣上开经筵。”

“初次经筵,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,譬如什么良知现成、修证等等。”

“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。”

“圣上来了好奇,便问,到底是性本善,还是性本恶,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?”

“几位讲官各执一词,圣上怫然不悦。”

“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,蒙圣上召见,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,与自然为伴的野人。”

“而后圣上大喜,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,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。”

说到这里,他咽了咽口水,顿了顿。

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:“那这关你什么事?”

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,眼神充满疑惑。

李贽摇了摇头:“本来是不关我事,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,赶着凑上去。”

“我手上有桩案子,案犯是个残智之人。”

“我离任时,正要结案,将人开释,结果就听下面说,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。”

结合他之前说的,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。

李诚铭疑惑道:“残智与未开化,恐怕不同吧。”

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。

不同归不同,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。

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:“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,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?恕不奉陪。”

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,现在一听,压根没圣上的事,当即准备溜之。

李贽连忙将人拉住。

他早有准备。

缓缓开口道:“不瞒二位,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。”

“圣上亲笔,催我上道,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,一番往返,岂不浪费了时日,让圣上久等?”

“所以,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,替我送遣。”

陈胤兆皱眉,什么来头,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?

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,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。

现在听了这话,又拿不准了。

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,直接反驳道:“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,可赖不着咱们。”

话是这个道理。

但李贽咧嘴一笑,将头上儒巾扯下,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。

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,上面写着“久仰名,朕盼侯”六个字。

李贽随手招了招。

他无赖道:“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,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。”

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。

对视一眼,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。

这种简在圣心的人,无论官阶高低,都不好得罪。

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。

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、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,二人无奈,半推半就应了。

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:“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?”

所谓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。

才忍不住有这一问。

李贽摆了摆手,无所谓道:“一日头痒难耐,恰好又倦于梳理,干脆便去了发,独存鬓须。”

不能说是洒脱,只能说是离经叛道。

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,心中感慨,好个狂生。

李诚铭忍不住道:“《孝经》云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……”

李贽奇怪看着他:“孔子狗叫,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,你估摸着是个勋贵,怎么也学起来了。”

话音刚落,两人齐齐吓了一跳。

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,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。

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,这才松了口气。

拉了拉李诚铭,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。

他都怕了,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。

这话传出去,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,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,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。

一时间,三人陷入了沉默。

过了好一会,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。

朝三人道:“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。”

……

翌日。

清晨。

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,悄摸离开了官驿,前往码头。

这般鬼鬼祟祟,自然是为了躲李贽。

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,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,说话也没见客气。

搞得二人如坐针毡,还要强装镇定。

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,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。

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,还缠上二人了。

又是说要秉烛夜谈,又是要抵足而眠。

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,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,搞得二人避之不及。

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,免得又被缠上。

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,到了码头。

此时船只已然靠岸,二人交了银两,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。

在上层挑好房间,陈胤兆就嘱咐道:“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,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,免得又碰上了。”

李诚铭连连点头。

他有些后怕道:“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,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。”

陈胤兆摇摇头:“便是个小小吏目,都让我有些意外,更别说其余事了,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。”

“依我看,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,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。”

李诚铭一怔。

奇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陈胤兆神色莫名:“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,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。”

“此人十二岁时,就撰文抨击孔圣,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,说孔圣不过是犬吠。”

“中举后,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、南京国子监博士,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。”

“什么男女平等,什么绝假还真,又攻讦同僚,说什么‘口谈道德,而志在穿窬’,‘无一厘为人谋者’。”

“还妄言圣尊,大肆宣扬‘天之立君,本以为民’,公然说‘至治无声、至教无言’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。”

“这种人,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,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?”

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。

他露出思忖状:“世兄是说,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,想探他的底?”

“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,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。”

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,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:“王之诰也是楚人。”

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,他也不再开口。

有些话点到为止。

王之诰是楚人,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。

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,却有皇帝亲邀。

很难不让人想到,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,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,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,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。

看来……圣上经筵,发生了不少事啊。

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。

不多时,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。

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。

而后,大船才缓缓离岸。

出了济宁南城驿,后面的路程就快了。

途径东平安山渡口、东昌府崇武渡口、德州安德渡口、沧州砖河渡口、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,最后在通州下船,就到京城了。

这是艘快船,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,所以会快些。

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。

如此过去五六日,都风平浪静,再没出别的插曲。

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,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。

第七日的时候,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,又上了些客。

此处是静海县,属天津卫,京城已然遥遥在望。

午间,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——他又晕船了。

刚敲开陈胤兆的门,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。

他疑惑走近,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。

李诚铭唤了一声:“世兄,走,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。”

陈胤兆摆摆手:“且等会,让我看完这个。”

李诚铭更是疑惑,好奇道:“世兄这是作甚,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?”

除了邸报外,民间也是有小报的。

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,不堪入目。

他有些怀疑,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,憋坏了。

陈胤兆心不在焉:“不是花边报,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。”

说着,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,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。

李诚铭下意识接过。

只见上面写着《日月早报》四字,纸质说不上多好,一般水准,但雕版却十分精良。

一手字,显然是积年老匠人。

排版也颇为精美,周围还刻了花边。

抬头日期,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。

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,上面全是大白话。

李诚铭感慨不已,真是有钱,也不怕浪费纸。

他一下就来了好奇。

干脆把门带上,坐到桌边,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。

开头就是条大新闻,前司礼监掌印冯保,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,抄出了二万两白银。

冯保倒台,他自然是知道的,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。

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,官位变动,以及颁布的政策,全是大白话。

不过,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。

他又换了下一期。

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,检查是否遗漏。

顺天府再抄,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。

李诚铭啧了一声,又是这戏码。

他继续往下看。

这一期开始,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。

只见抬头五个大字《白话西游记》。

作者佚名,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、石穰散人勘校,半庐居士译。

李诚铭一愣,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?

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?

他看到第一章“灵根育孕源流出,心性修持大道生”,啧,还是个心学门徒。

想到这里,便静下心来,缓缓往下看。

本是不屑一顾,但读着读着,就入了迷。

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,忍不住击节称赞。

读到官封弼马,忍不住鄙夷天庭,诏安都没气量。

不知不觉,两人这一看,半天就过去了。

等到回过神,已然快傍晚了。

等李诚铭回过神来,才发现已经看完了。

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:“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!?简直没天理了。”

说罢,李诚铭放下报纸,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。

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:“世弟如何这般荒废,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。”

说罢,肚子就是一阵咕噜。

他指了指肚子:“你看,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。”

“走走走,下船弄些吃食。”

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。

忍不住问道:“这些小报什么由来,怎么全是大白话,还刊载小说在上面,不觉得浪费纸吗?”

当然,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,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。

陈胤兆领着他下船,一脸古怪道:“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?”

李诚铭一愣。

随即反应过来。

刚看到了,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。

不过……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,还开始发小报了?

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:“这西游记,以前可是禁书,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?”

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,不过都是民间流传,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。

大概只能算是素材。

就这样都被封禁,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。

李诚铭点了点头:“这倒是,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,有些下里巴人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”

二人下了船,便要去寻些吃食。

水手提醒二人,夜间就要发船,尽快归往,二人拱手道谢。

下了船后,李诚铭又随口道:“通政司有邸报,做这小报作甚,还尽是大白话,不觉得有辱斯文?”

他印象中的儒生,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,咬文嚼字,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,好让他引经据典,居高临下解释一番。

陈胤兆也拿不准:“或许……是给黔首看的?”

要是这样,问题就大了。

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,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,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。

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

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,纷纷往一个方向挤。

不少人口中惊呼着,就往前方奔走。

二人一怔。

都升起好奇心。

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:“这位兄台,前面发生了何事?”

那人一脸欣喜若狂,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,反而面色狂热道:“海青天……海青天复起!如今进京面圣,正途经此地!”

说罢,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,往前狂奔。

不消多时,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。

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,也草草收了摊,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。

李诚铭面色惊叹:“这便是万人空巷?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。”

能叫海青天的,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。

陈胤兆摇摇头。

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,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。

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:“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。”

李诚铭接过小报。

看了一眼世兄,才缓缓展开,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。

他略过小说,一下便抓住了重点。

这份报上,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,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,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!

他张了张嘴,掩饰不住的愕然:“竟然……竟然拿世宗做筏?”

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?

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,海瑞情真意挚,上了一封《治安疏》劝谏。

规劝世宗的时候,说出了“天下不直陛下久矣”,“嘉靖嘉靖,家家干净”这种话。

将生死置之度外,直言谏上,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,这种种作为,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。

更别说遣散妻儿,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,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。

无论是士林,还是百姓,没人不交口称赞。

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,瞬间能让一县仰慕,夹道以迎。

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:“伏线千里啊。”

“做到这个地步,恐怕,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。”

他拽着李诚铭,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。

心中却想着,这朝中,要热闹起来了。


烈日当空。

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,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。

不远处,两名太监撑着伞,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。

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:“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。”

莫名的既视感,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。

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,冷哼一声:“我是大明朝的御史!尽御史职责,哪像某些竖阉,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。”

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。

冯保仿佛耳背一般:“哦,宋之韩啊,也难怪,毕竟是同窗进士。”

又唤来太监吩咐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

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,气得七窍生烟:“冯保!安敢当面指鹿为马!你要做赵高吗!”

冯保点了点头:“好好好,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,来,记下来。”

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。

装模作样一阵,冯保见火候差不多,露出一副惊容,失声道:“什么?都是高拱授意!?”

“你们竟敢结党!?”

他震惊起身,一把拽过干儿子:“快!记下来!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!”

结党啊!

真是天大的事!

我冯保这一身职司,就算再违祖制,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。

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,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。

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,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?

有些事,不上称没有四两重,上了称,一千斤都打不住!

结党?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!

看看眼下的局势吧,一百四十名御史,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。

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,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。

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,天怒人怨,那在冯保这里,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,攻讦忠良!

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,拿着方才的记录,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。

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,可以说信心十足。

太监为什么得势?那是身后有人!

历来能扳倒太监的,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,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。

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,扳倒自己?可笑!

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,无人声援,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,有可能将他弃了。

但是……串联?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!

等高拱惊觉,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,就为时已晚了。

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,说要为了朝局稳定,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,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!

也罢,留着也好,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。

只要相持不下,奸臣,会自己跳出来的。

御史、给事中,都是马前卒罢了,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。

等到都跳出来,再与张居正联手,一网打尽!

高拱跟他的党羽,一个都不能留下!

……

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,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,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,热闹得不行。

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,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,朱翊镠和朱尧媖,在屋内跑来跑去。

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,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
朱翊镠四岁,朱尧媖五岁。

李太后见皇帝来了,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:“过来,行礼。”

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。

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:“弟镠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
朱尧媖大一岁,说话顺畅些,却也吞吞吐吐:“妹媖,拜见大兄皇帝陛下。”

虽然手忙脚乱,吞吐忘词,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,才被允许起身。

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,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。

在这个时代,早日确定上下尊卑,才是对他们好。

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?

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,走到李太后身边:“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,似乎都长高了些。”

曾几何时,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。

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,也是欣慰地笑了笑。

她抱起朱翊镠,朝朱翊钧说道:“这些弟弟妹妹,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。”

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,闻言,不由看了看朱翊镠,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。

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,朱尧媖可就惨了。

太祖有遗训,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,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,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,多是恩荫勋贵。

这就导致了,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,都不想结公主。

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?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!

英宗实录载,“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,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”。

什么意思?那就是招驸马,更像一场买勋,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。

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,朱尧媖。

历史上万历十年,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,暴发户梁邦瑞,区区一个痨病鬼。

就因为贿赂了冯保,获得了冯保的支持,就结了这门亲事。

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,沾湿了婚袍,人都快晕死了,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!

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,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。

让我来照顾?好啊,让我先掌权吧,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。

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。

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,想了想,才开口道:“母后这话说的,同胞骨肉,我自然是有心的,”

“就是这皇家的事,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。”

李太后听了这话,神情一黯。

儿子这番感慨,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。

定然是有感而发,甚至意有所指。

她顿了好一会才道:“我儿也被最近的事,闹得不舒服吧。”

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,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,就连日讲释义,都拿冯大伴做反面,简直避无可避。”

“孩儿这才知道,这天下大位,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。”

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欺我孤儿寡母!”

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。

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:“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,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。”

“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……”

“隆庆元年,先帝想重用高拱,因徐阶反对,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。”

“隆庆二年,皇考问户部要银,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,说是,皇上的御批,应由内阁下达,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。”

“隆庆四年,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,说皇考纵情声色,不顾朝政,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,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,均数被内阁劝阻,还教育了皇考一番。”

“林林总总,不胜枚举,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。”

“娘亲,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,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,照顾好陆炳一家,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,将其抄了家。”

“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,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。”

他说罢便闭了嘴,似乎心情低落,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,埋头逗弄小妹去了。

这番话,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,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。

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,因为,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。

权力有多大,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。

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,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,说一不二。

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,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,唾面而去。

直白地说,权力的来源,实际上,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。

天子,不是君权神授。

天子,是兵强马壮者为之。

哪怕是皇帝,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,敌人杀得少少的。

没有人俯首帖耳,将诏令落到实处,靠什么伸张皇权?

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?太监吗?杀人还能想想办法,怎么治理国家呢?

文官能抱团的时候,皇权就是气球,内外相争,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。

人呐,千万不要轻易生气,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,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。

伊尹放太甲,霍光可以废立,唐太宗能子克父,张居正能摄政十年,都是这个道理,人心风议这玩意,大家都占一些,就看谁压谁了——皇权,不是破不了的金身。

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,就是你我母子才对。

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,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。

我的母后啊,区区深宫妇人,又怎么敢为了冯保,内外相斗?

要是种祸太深,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。

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,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?

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,说到这个份上,就不能多说了。

李太后沉默了半晌,也不知听没听进去。

也没接着话茬,只开口问道:“张守约……在午门跪奏何事?”

语气低沉,显然情绪不太好。

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,一边说道:“还是弹劾冯大珰。”

“他说,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,内官不许干预外事,违者法无赦。”

“又说,圣子神孙相守,未敢有改,虽有骄横恣纵王振、刘谨,其人旋即诛戮。”

“劝母后,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,酿宗社无穷之隐祸,徒然留恶于青史。”

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。

伸出一根手指,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,嘴巴微微张开,看着朱翊钧。

颤声道:“安敢!安敢这般辱胁于我!?”

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。

没办法,这些文人说话,杀伤力太强了。

一嘴的对仗,念着还顺口,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。

张守约这话,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,有不孝媳之实。

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,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,小心遗臭万年。

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,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。

李太后怒极反笑:“好!好个张守约!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!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他遣散了父母妻儿,在家中备好了棺材,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。”

言官从来都不傻,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,天心圣命挂在嘴边,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。

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。

能做言官的,大多为直邀名,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,留个名声在史书上。

这效仿海瑞的机会,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。

流量密码嘛,古人也是懂的。

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,瞬间顿住了。

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:“什么意思?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!?”

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,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。

邀名邀名,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,才能邀到名声嘛。

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,出言宽慰道:“娘亲,这事你我心知肚明,必定是高拱指使的。”

“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,着实不好过啊,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。”

“咱们现在还担不起‘祖宗不足法’的名声。”

什么叫成法?成法就是政治共识。

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,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,你这皇帝大位,是不是祖宗成法。

你不守政治共识,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?不靠礼制,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?

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,也就罢了,基本盘,除了文官还有大军。

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,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。

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,如今他这皇帝大位,座椅下,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。

万事,都得商量着来,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。

直到……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。

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,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,心中有多么惴惴。

闻言更是恹恹。

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,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,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,割冯保的肉。

见李太后不答话,干脆直说道:“娘亲,新旧交替,稳字当头。”

“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,已经送上来了,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,何必现在争锋相对。”

“依孩儿看,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,不如镇之以静,等着高拱致仕便是。”

“至多,也就三五天了。”

他抓住李太后的手,恳切道:“娘亲,息事宁人罢,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,咱们日后复起就是。”

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,里子反正不亏,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——当然,届时的东厂,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。

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。

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,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。

李太后尤自不服气:“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,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。”

“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。”

李太后冷哼一声:“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!”

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娘亲,高拱毕竟是首辅,天下文臣魁首,百官自然都向着他。”

“不过,文臣不可靠的话……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?”

“我看那成国公,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,论起身兼要职,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?或许有别的成例。”

李太后怔愣了一下。

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,虽然感觉有些不对,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。

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。

干脆揭过这事:“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。”

“不过,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
“即刻贬黜到道州!”

朱翊钧连连点头。

也没再继续纠缠,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。

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,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。

“娘亲,还有个事。”

李太后看向他。

朱翊钧开口道:“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,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,要休沐几日。”

“孩儿的意思是,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,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,先临朝听政几日,好压着点高拱。”

“至于课业,孩儿已经学完尚书,正好休整几日。”

这就是两头打架,他在中间卖军备了。

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,必然是会应允的。

李太后惊讶道:“尚书已经学完了?”

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既然课业进度喜人,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:“也好,内阁独留高拱一人,哼!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!”

“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。”

朱翊钧摸了摸鼻子,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,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。

可惜,孩儿是要去助攻的。

他也没敢接这话。

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。

不消一会,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。

朱翊钧见状,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。

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,告退离开了。

刚从殿里走出来,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:“什么!结党!?”

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:“暂……冻结……吏部……一百……十名……官吏任用。”

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,摇了摇头,迈步离开。

斗吧斗吧,合当他渔翁得利。

至于方才的劝谏……还差一把火候。

高拱致仕之前,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,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!


入夜,乾清宫殿外。

……

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,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。

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:“干爹,您理了快一刻钟了,放心,儿子看着呢,穿的规规矩矩的!”

张宏没理会他,只是下巴点了点。

干儿子上道地伸手,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。

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。

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。

先帝登基以后,他作为潜邸旧人,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,却也算鸡犬升天。

针工局这块肥肉,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。

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,先帝竟然驾崩了!

登基才六年啊!

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。

一朝天子一朝臣,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,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?

张宏自觉不能例外,早便做好了准备。

为此,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,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,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,已经是思安思退了。

他想退吗?他愿意退吗?形势所迫罢了。

这几个日日夜夜里,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,众小阿谀的日子。

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,萧索清冷。

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。

结果没想到,这才没过几天,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,竟然让他进司礼监,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!

机会!天大的机会!

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,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!

终于收拾好,张宏停下手,侧过身对干儿子道:“好了,你回去吧,我去见太子爷。”

把干儿子打发走,他又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。

“劳烦通禀太子爷,内臣张宏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那小太监就笑道:“张大珰我当然认得,太子爷吩咐了,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,不必再通禀了。”

说着,就侧过身,作出一个请的动作。

张宏连忙谢过,心中反而更加紧张。

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,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。

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?冯保可以,他张宏为什么不行?

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,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,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!

毕竟只是个十岁细娃,哄着伺候着,也不会有多大难事,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。

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,在裕王府时,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,有情份打底,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,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。

更何况,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。

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,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。

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,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,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?

张宏一边想着,一边弓着身子,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。

乾清宫是皇帝寝宫,但如今新旧交替,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,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。

等大行皇帝移灵,就该新君入主了。

所以如今的殿中,显得有些空荡。

加之停灵,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,灯笼烛火亮得极少,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。

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,只能小心走在殿内,步伐极慢,却还是有回音响起。

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,符箓之类的物件。

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,渺渺远远。

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,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,张宏作为老奴婢,多少也有感慨。

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,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,畅快过完余生,哪知黑发人先走。

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,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,等到新君亲政后,一飞冲天。

可惜,他等不起了,新君如今才十岁,等到那时候,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。

只期望,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。

以他的资历,距离内廷高位,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。

想到这里,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,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。

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?

胡思乱想着,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,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,映入眼帘。

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!

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,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,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?

心里想着,张宏连忙跪了下去,埋着头请安:“内臣张宏,奉李贵妃令,来给太子爷问安。”

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,膝盖都提前发力了,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。

身形差点晃了晃,张宏赶紧稳住,又跪实了身子。

皇太子不出声,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,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。

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
他余光看到,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。

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。

一道声音,带着嗤笑,传入耳中:“你们这些大貂珰,个个都唤作老祖宗,本宫这里,反而唤成爷了。”

“怎么,要做我祖宗?”

诛心之语,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!

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。

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,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?

这话太重了,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,他会是什么下场!

他几乎匍匐在地,连忙重重磕下头:“内臣不敢!内臣不敢!”

朱翊钧冷眼看着。

第一印象极为重要,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,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。

他为先帝跪灵,僧道侍卫,都不得进入,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,装作稚子孩童。

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,不容放肆,又有昏暗的背景,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。

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。

“张宏,抬起头来。”

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,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。

只见殿内昏暗无光,这位新君侧对着他,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,面色明灭不定,单手按着棺木,站得离张宏稍远,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,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。

这是十岁幼童!?

他只觉得威压难测,更甚先帝!

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!

一道声音传来:“这是我皇考,拜一拜吧。”

张宏心思已乱,不明就里,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。

他头颅触地,姿态放得很是到位。

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:“张宏,嘉靖元年生人,农家子,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。”

“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,侍奉我皇考身前。”

“隆庆元年后,历任织造局、京营太监、针工局,四日前掌神宫监。”

“本宫可有记错?”

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,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。

“殿下识记过人,胸怀宏阔,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,奴婢惶恐!”

这都是寻常消息,宫里人尽皆知。

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,感受就不一样了。

不是李贵妃令旨,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?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,莫不是皇太子点选?

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,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。

“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,去扫太庙,怎么,想告老了?”

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:“奴婢……奴婢年事渐高,心力……”

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:“你对孟冲望而生畏,对冯保退避三舍。”

“到了本宫这里,倒敢欺君了。”

“张宏,你以为你是高拱,还是冯保?凭你,也敢欺本宫年幼?”

张宏犹如坠入冰窖,一个激灵!

这话突然点醒了他!

他陡然间惊醒过来,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!

这哪里是宫里传的,不晓事的蒙童?

哪个不晓事的蒙童,敢敌视内相,轻蔑首辅!?

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,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,分明是胸有沟壑,睿智已开!

关于这位的传闻,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!

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,乃至而自己被李贵妃点选,眼前这位太子爷,决计逃不了干系!

他一经豁然开朗,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!

十岁啊!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,青史难寻。

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,扫清六合,席卷八荒。

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,重启新法,两败西夏。

哪个不是神文圣武,天资英断!

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,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?哪有不争权的圣君!

英宗九岁登基,哪怕蛰伏待机,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!

圣君在前,安不争做忠犬!?

当断不断反受其乱!他心中立有定计,颤抖着回话道:“主子慧眼如炬!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,只能让出针工局。”

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。

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。

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,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,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。

为什么?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,就是他保底的依仗,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!

有此打底,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,故意拿捏气场,压服张宏,并不是难事。

“哦?既然你怕得罪冯保,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。”

张宏听出其中意味,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。

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:“蒙得太子赏识提拔!奴婢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!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。”

张宏连连磕头:“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,就是蒙了主子的恩,眼里再无别人了!”

朱翊钧终于笑了。

他呵地轻笑了一声,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,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。

张宏额头冷汗涔涔,根本不敢擦拭。

“张宏,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,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?”

不等张宏答话,朱翊钧笑意不减,自顾自继续说道:“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。”

“你是吗?”

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,让张宏灵魂出窍。

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:“主子爷,张宏天家家奴,不敢不忠心耿耿!”

张宏伏地恳切自白,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。

只有触地的余光,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。

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:“我要隆庆年间,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,落实一下。”

这话说完,再无别的言语传来。

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,在殿内回响,余音杳杳。

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。

他扯了扯衣襟,背后竟然已经湿透,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。

即便是睿智已开,威严也太重了!

什么十岁新君,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,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!

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,更让他心肝都一颤。

拿捏腔调,习惯动作,几乎将他看杀!

喘了几口粗气,他突然想起什么,连忙翻起身。

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,再度磕头,在空无一人的殿内,唱道:“奴婢恭送主子!”

……

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,满意地点点头,伸了个懒腰。

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,老是偷跑出来,总算解决了。

他本想垒个石墙,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,是他租赁的,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,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,他只能作罢。

今日初一,朝廷欠的俸禄,好歹是发了一半,才让他修个篱笆。

他正欣赏着,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:“老爷,张阁老府上来人了。”

高仪一惊。

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?

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,但私下里交往过甚,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。

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。

他看向老仆:“人呢?怎么不请进来。”

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:“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,说是有个不情之请,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。”

高仪接过,看了一眼,是一本《尚书》。

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?

“什么不情之请?”

老仆答道:“他说,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。”

明日?太子日讲吗?高仪疑惑地翻开书,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。

他翻到这一页,突然愣了下。

而后默然不语。

等了片刻,才喟然一叹:“跟张阁老说,此事我应了,下不为例。”

老仆应声而去。

……

“老爷,高阁老说,他应下此事了,下不为例。”

小厮掀开马车车帘,低低地说了一句。

张居正没有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
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,放下了车帘:“走吧,回府。”

轻轻抚了抚鬓角,今日似乎深思过度,白发都多了两根。

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,还是想太少。

先帝显灵……提督太监……临朝诘问……张宏……

皇太子,到底有几分成色呢?

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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