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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六月十四。崇文门前,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,准备去往天寿山,为先帝陵寝选址。礼部、工部陆陆续续赶到。而此时的张居正,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,暗中会见张四维。“我与冯保通过气了,等元辅致仕后,吕调阳另有他用,届时你先掌礼部,总裁世宗皇帝实录。”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,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。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,以礼部尚书之身,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,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。勘磨到明年改元,就能入阁了。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,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,让张四维放宽心。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,迟疑道:“阁老,您当真要去天寿山?”兑现承诺,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。把张居正支开,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,可眼下局势有变,此举就变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7 09:38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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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六月十四。崇文门前,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,准备去往天寿山,为先帝陵寝选址。礼部、工部陆陆续续赶到。而此时的张居正,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,暗中会见张四维。“我与冯保通过气了,等元辅致仕后,吕调阳另有他用,届时你先掌礼部,总裁世宗皇帝实录。”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,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。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,以礼部尚书之身,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,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。勘磨到明年改元,就能入阁了。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,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,让张四维放宽心。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,迟疑道:“阁老,您当真要去天寿山?”兑现承诺,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。把张居正支开,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,可眼下局势有变,此举就变...

《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》精彩片段


六月十四。

崇文门前,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,准备去往天寿山,为先帝陵寝选址。

礼部、工部陆陆续续赶到。

而此时的张居正,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,暗中会见张四维。

“我与冯保通过气了,等元辅致仕后,吕调阳另有他用,届时你先掌礼部,总裁世宗皇帝实录。”

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,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。

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,以礼部尚书之身,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,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。

勘磨到明年改元,就能入阁了。

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,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,让张四维放宽心。

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,迟疑道:“阁老,您当真要去天寿山?”

兑现承诺,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。

把张居正支开,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,可眼下局势有变,此举就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
张居正一杆子被捅到天寿山,内阁少了人控场,若是被高拱翻了盘……

依照高拱的性子,他们这些反水的人,可不会有好下场。

张居正回过头,宽慰道:“不妨事,大局已定。”

“元辅为李太后深恶,只要元辅不能与朝臣合力,那便只能致仕。”

这话说得很明白了。

就像大礼议时候的杨廷和一样,只要皇权有朝官支持,哪怕势弱些,首辅也得致仕。

高拱只以为朝臣跟他都是一条心,现在才敢这般强势罢了。

张四维还是不太放心:“这几日,并未见到元辅的奏疏送上去。”

默契这事就怕人耍赖。
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我和高仪致仕的奏疏昨日就送进去了,元辅再拖也拖不了几天了。”

“若是一直不致仕……那就是恋栈权位了。”

高拱不会蠢到这个份上。

要是一个恋栈权位的罪名落到头上,风议不会比现在的冯保要少。

虽然李太后不知为何,改了主意,顾忌朝局稳定,想让高拱体面致仕。

但这是胜利者的优容,而不是有意姑息。

高拱要是不识好歹,恋栈权位,也不会再留高拱体面了。

这就是勾连内廷的好处,窥探圣心,料敌先机,自然底气十足。

张四维听出了话语中的暗示与底气,才放下心来。

终于承诺道:“我舅舅明年便会入京。”

这是上保险了,非得自己入阁,才会让王崇古入京。

要是之后张居正翻脸不认人,晋党可就要开门放狗了。

张居正点了点头,算是认下这话。

抬头看了一眼时候差不多了。

崇文门前去天寿山的官吏也差不多到齐了,这才准备推门出去。

走到门口,突然想起什么,他嘱咐道:“高仪之后几日也会休沐。”

“届时你领班日讲,多看着点陛下,不妨增添些课业。”

张四维疑惑看向张居正。

张居正没有解释,只是补充道:“尚书、大学讲完了,那便讲史和论语罢,多说说仁德圣君的故事。”

说罢,他便推门离开了这处静室。

在张居正看来,眼下这位圣上,聪慧太过,仁义不足。

这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
他近来准备撰写一本帝鉴图说,列举了圣主与昏君,便是为了开经筵时,将这位圣上往好了教导。

否则,依靠着才智,行世宗之举,那才是他的失职。

如今的新政,他尚且能担着,但他之后,就只能靠这位圣上自为之了。

比起什么听政视朝,讲学义理才是头等大事。

世宗难道不聪慧,难道不懂政事吗?

恰恰是太懂了,心中没有义理束缚,才会流毒到如今。

他当初去劝两宫给君上增加课业,可是明着说“视朝不如勤学,尤为务实”的。

大明朝,不缺懂权术的皇帝,缺的是心怀天下的仁君。

至于用日讲让这位陛下忙起来,少干涉些局势,那只能说是顺带的作用了。

这般想着,便来到了崇文门前。

“阁老。”

“张阁老。”

众人见张居正到来,纷纷行礼。

“张尚书,诸位。”张居正回礼,又点了点人数,“到齐了吗?到齐了就出发吧。”

现在天热起来了,现在早一会走,能赶个阴凉。

户部尚书张守直,开口回道:“阁老,司礼监的人还未到,再等等吧。”

张居正看了一圈,确实未曾看到司礼监的人。

只得颔首,把手拢进了衣袖中等待起来。

过了好一会,才有人影从崇文门内出来。

张居正定睛一看,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,以及司礼监提督太监张宏。

心中正疑惑。

不等他发问,张守直率先问道:“二位这是都去?”

张宏谄笑道:“只曹公公随诸位去天寿山,咱家是奉了万岁爷旨来的。”

说罢,他招呼一声。

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黄绸盖着的木盘,走了上来。

张宏揭开黄绸,朝乾清宫方向拱了拱手:“万岁爷说,近来天气逐渐酷热,天寿山蚊虫暑伏。”

“圣上不忍心诸位肱股之臣,消磨体肤。”

“特意命我去太医院取了些降温去暑的草药,以及些许驱赶蚊虫的药囊。”

说着,就给崇文门前的官吏们一一分发了下去。

张居正暗自摇了摇头,这位陛下,当真是惯会邀买人心。

刚想着,张宏就走上前,递上一个香囊,悄声道:“张阁老,这是万岁爷亲手捣的药囊。”

“万岁爷说,阁老是肱骨之臣,新政还要仰赖阁老,万万要保重体肤。”

张居正下意识接过药囊。

待到张宏离开,才回过神来。

他愣愣地看着手上皇帝亲手捣药的药囊,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
面色古怪地正准备收入衣袖里。

想了想,还是默默将药囊悬挂在腰间。

挂好后,又反复看了几眼。

感觉还是不太舒坦,干脆摘下来收进了怀中,贴身存放起来。

抬头看到张守直眼神征询,张居正这才点了点头:“走吧,早去早回。”

说罢,便当先登上了马车,顺手按住怀中的药囊,免得动作太大,不慎损坏。

……

文华殿,廷议。

高拱看着御阶上那道屏风后面的人影,疑惑了好半晌。

最后还是忍不住道:“陛下,今日是六月十四,不逢三、六、九,不必视朝的。”

朱翊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:“元辅,朕日讲学完了尚书,诸位日讲官说贪多嚼不烂,让我整理所得,休歇几日。”

“母后便让我早上听政,下午温习课业。”

按照原定的进度,大学与尚书起码要到七个月才能学完,也就是二月到九月。

如今不过六月中旬,简直神速。

要休息两日,道理上自然说得过去。

有日讲官首肯,李太后授意,他可不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了么。

屏风隔绝视线,百官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有冯保站在侧面,看着这位手捧着论语的皇帝,目光中带着警惕。

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来:“诸位廷议便是,朕就听着。”

说完就不再言语。

朝臣各怀心事,也都不再纠缠这事。

高拱深看了御阶上方一眼,转身轻咳了一声:“议事吧。”

话音一落,葛守礼正要说话。

有户科右给事中突然出列,抢了先去。

栗在庭一马当先,开口道:“诸位同僚,我这里有一事需要议一议。”

户部尚书张守直视山陵,今日廷议,来了一名侍郎,一名给事中。

栗在庭是隆庆二年进士,资历极其浅薄。

冒然开口,使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去。

栗在庭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:“近日,我查阅宣大军饷账册,发现了一桩悬案。”

“隆庆四年支出粮食超过一万石,到了隆庆五年则支出约一万五千石。然而,经过核查,发现在隆庆五年只有一万一千石销了账,不知道剩下的四千石哪里去了?”

“这就罢了,今年兵部竟然向我户部要七万一千三百余石,数倍不止!”

他转过身,直勾勾盯着杨博:“杨博杨尚书,不知道,宣大这是准备用到哪里去?”

百官没想到这廷议一日比一日精彩,这几日惯有的冯保和高拱开撕不说。

如今又有人找晋党麻烦,不知道是谁在浑水摸鱼。

杨博突兀被找了麻烦,只能谨慎答话:“这是宣大要求的开支,用于修理宣府镇边防。”

“兵部部议没问题才走到户部的,不是我杨某人自己的意思。”

“至于那四千石,或许也用于修缮边防了。”

这话推得一干二净,应对得很是熟练。

按照惯例,涉及到边防,这些言官也就该闭嘴了,总不能现在跑去宣大证实吧?

就算真是个倔驴子要去宣大,这一来一回,屁股早就擦干净了。

可惜,栗在庭是奉旨找茬。

手上的货都是成国公给的库存,那可太齐全了。

闻言不仅没放过,反而,步步紧逼:“那倒是恰好,本官查账时,正好找了上月刚回来的宣大巡按使。”

“两边一核对,先前提出的修建防御工事,竟然连一半都没落到实处!”

“查出了过往的修建费用里,全是虚报和滥用!”

不少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。

来得这般充分,可不像是适逢其会。

栗在庭直视着杨博:“杨尚书,银钱是你们兵部替王总督讨的,用也是你们兵部监督的,现在出了事,杨尚书难道不知道吗?”

“今年这七万一千三百余石,我户部当不当给?”

朱翊钧在屏风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马前卒冲锋。

这栗在庭,用起来还真顺手。

忠君爱国不说,办事还雷厉风行,一下就给杨博干哑火了。

这案子可是他精挑细选的。

往大了说,就是松弛边防,贪污渎职。

往小了说嘛,也就是个监管不力。

至少够杨博应对一阵了。

栗在庭还在输出:“杨尚书,是你们兵部自查自纠,给一个交代,还是我奏到两宫那里去?”

杨博只觉得擦屁股心累。

他拱了拱手:“我下了朝便回兵部核实。”

栗在庭摇了摇头:“杨尚书既然是王总督的姻亲,本官建议不妨避一避嫌。”

这就有些气势凌人了。

高拱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味,他征询地看向葛守礼,这是正义的愣头青,还是有问题?

葛守礼也不明所以,皱眉道:“栗在庭,就事论事,不要胡乱攀扯。”

话音刚落,刑科给事中张楚城突然插话:“总宪,我认为栗给事中说得在理。”

葛守礼疑惑朝张楚城看去。

张楚成也出列,看向杨博:“我这里也有吏部侍郎张四维一事。”

“乃是张侍郎收受贿赂,安插乡党到我刑部,好巧不巧,安插那人也是杨尚书的亲眷。”

“以本官愚见,有些亲亲朋朋的,还是避一避嫌好。”

朝臣与内廷不一样。

一旦被弹劾,就要自己上奏陈词,要么力辩,要么请致仕。

眼下二名给事中针对,立马就让杨博如芒在背。

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!

此时高拱不得不表态了,不能往结党上发展,否则王崇古狗急跳墙,关门放狗怎么办。

如今内阁只他一人在,可谓乾纲独断。

他看向栗在庭与张楚城:“岂能空口白话,庭后现将证据呈上。”

“杨尚书先回兵部了解一番,咱们议清楚了再说,别动不动就上奏。”

这话就是将杨博与张四维保了下来。

有什么问题,自己回去擦屁股,别弄得一裤裆屎。

杨博当即表态:“我即刻回兵部整理案卷,回复户科。”

他没说张四维安插他亲戚这事,万一符合流程呢?不符合的话,回去补一补手续嘛。

高拱点了点头,示意杨博可以先行离开。

栗在庭与张楚城对视一眼,见好就收,退了下来。

做到这个份上,张四维和杨博至少也得疏乞罢免,已经够了。

这事一结,葛守礼正要出列议事。

冯保眼尖,见这位左都御史,一幅急不可耐的样子,心下立刻就知道,又要有言官弹劾自己了。

他当然要抢这个主动权。

冯保也不含糊,抢先一步开口道:“方才那位给事中说得在理,朝内亲亲朋朋之事,实在太过了。”

“这杨博、张四维的事,咱家不了解就不多说了。”

“倒是昨日奉旨办事,竟然从某位御史口中挖出了了不得的东西。”

“咱家不意,朝中竟然有大臣相互结党!”

葛守礼两度被人抢白,不由暗恼。

此时看到冯保在御阶上侃侃而谈,不由更加气郁。

既然提到了御史,他便不得不接话了:“冯大珰好生说话,我都察院风闻奏事,不要将志同道合,诬成结党。”

冯保看也不看葛守礼。

只是朝着高拱道:“昨日御史张守约供述,是有人授意门生故旧,攻讦咱家。”

“元辅,太后让咱家问问你,有没有要申辩的?”

高拱面无表情:“冯大珰不妨直说,莫要弯弯绕绕,将本阁缠在里面。”

他自然不会去接冯保这话的。

结党这事,上不得称。

冯保笑了笑,朝慈宁宫方向拱了拱手:“两宫、皇帝有谕。”

“给事中宋之韩,咆哮朝堂、殿前失仪,下内阁议罪。”

“御史张守约,邀名卖直、指斥乘舆,理当贬道州通判,下内阁议论。”

“再有,以张涍、宋之韩、张守约三人供述,朝中竟有结党之风,着内阁速速陈条说明。”

说罢,他朝着高拱指了指文华殿外。

开口道:“那张守约我给元辅请到内阁了,等内阁问完案,再将他与宋之韩一并送到都察院等着论罪便是。”

高拱冷眼看着冯保。

语气生冷道:“这谕旨,内阁省得了,此事本阁自会陈条向两宫太后以及圣上说明。”

“正好,冯大珰说道结党。”

“本阁这里,也有一桩要事,牵涉深广,同样是关涉言官们,竟然是我朝御史、给事中弹劾同一人,内容也如出一辙。”

“诸位不妨一同分辨一番,这是结党,还是大义国法驱使?”

他回头朝职官点了点头。

便有一名职官怀抱数十份奏疏,走上前来。

高拱下巴示意了一下,开口道:“内阁收了有御史四十九人,给事中二十七人的奏疏,竟然是不约而同弹劾冯大珰。”

“诸位,议一议吧。”

七十余名言官弹劾!

就连工部几位不知情的技术官僚,都忍不住相顾骇然。

廷臣更是交头接耳。

高拱说完就回了班首,闭口不言。

烈度就是这样一点点升级的。

就是要靠着这日拱一卒,将朝臣们牢牢依附在自己周围。

今日,言官能顶着李氏的压力,弹劾冯保。

一旦成功,就是惊动天阙的声势。

届时,他再呈上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,请求废了司礼监,就会有更多的人摇旗呐喊。

所谓蓄势,就是这个道理。

御史四十九人,给事中二十七人,这个规模,只说近年,已经是仅次于世宗时的左顺门案了。

当初世宗为了弹压,只能出动锦衣卫杖杀朝臣,如今李氏和冯保能怎么办?

他倒想看看,李氏和东厂的人,有没有世宗的底蕴和手腕。

想到这里,高拱再度环顾群臣。

又抬头迎上冯保的视线,毫不示弱地逼视过去。

两人眼神刀光剑影,几乎在庭上擦出火花来。

便在此时,出乎所有人意料。

御阶之上那道屏风,突然被撤了开来。


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,朱翊钧找个了间隙,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。

“张宏说,以前在针工局当差,伸手拿了些。”

“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,恩同再造。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,不敢有丝毫隐瞒,特意向娘亲请罪。”

李贵妃信手翻了翻。

看了一眼,就扔一边去了:“还算是忠心,行了,我知道了,让他下不为例吧。”

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,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,已经司空见惯了。

朱翊钧应了一声,没再说话,这事在李贵妃眼里,反正与他无关。

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,随后又兴致勃勃地,开始拉起了家常。

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、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。

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,跟着李氏的情绪,要么唉声叹气,要么义愤填膺,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。

过了一会,宫女拿了些瓜果来。

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,说道:“听闻你不吃糖了,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,来,尝尝。”

朱翊钧看了一眼,盘中有些鲜笋、石榴、杏子这些。

竟然都是他爱吃的。

扔了一颗在嘴里,味道竟然出奇地好,他不由问道:“这是今年的贡品?”

李贵妃点了点头:“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,爱吃就多吃些。”

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,讨好地笑道:“娘亲,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?”

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:“又想折腾什么。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娘亲,不是折腾。儿臣昨日首次视朝,才知道国事艰难,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。”

“娘亲,你可以知道,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。”

“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,儿臣的先生,高仪高阁老,如今五十又五,却还是居无定所,只能四处租住。”

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。

她愣了一会,奇道:“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?”

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,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。

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,对朝官是这种印象?

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。

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:“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,应当也不少。”

李贵妃哦了一声,还是有些难以置信,好奇问道:“那你想讨什么恩典。”

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,说道:“娘亲,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,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,以作勉励。”

“再者……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,我那先生教我良多,儿臣心中实在感激,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。”

“能否借着这个名目,赏赐些日用之物,补贴家用?”

李贵妃摇头失笑:“你啊,还真是……”

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,只继续道:“好吧,这事我应了,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。”

朱翊钧心底一松,连忙谢过:“多谢母妃。”

软刀子,最杀老实人。

高仪,君父如此待你,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?

……

深夜,成国公府。

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,书房里却灯火通明,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。

“爹,仲父,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,拿着鸡毛当令箭?”

朱时泰疑惑着问道。

他从勾栏回来,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。

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,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,立马知道是正事。

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,未来的成国公,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。

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,仍然觉得不可思议。

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?

这才十岁啊!就如此深谙权术,洞察人心?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!

心中震惊,才忍不住由此一问。

很可惜,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。

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,摩挲着一块玉佩,摇头道:“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,我亲自为他佩上的。”

他又拿起来,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:“真是块好玉,神华内敛,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。”

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,也感慨地叹了口气。

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,还有些云里雾里。

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,才明白其中关窍,惊惧不已。

这位皇太子,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,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。

朱时泰还在猜疑:“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,娘胎里就懂事不成?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。”

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。

见兄长不适,朱希孝代为解释道:“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。”

“世宗皇帝十四登基,就掀起‘大礼议’,逼退首辅。”

“武宗皇帝十四登基,设立豹房,抑制文官、掌控朝纲。”

“英宗九岁登基时,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,就知道韬光养晦,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,培植亲信。”

“老朱家的皇帝,不论治政能力如何,这争权夺利,可从来不含糊。”

“这位皇太子,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。”

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,不服气嘀咕着:“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,下场可都不这么好。”

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,着实无奈,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。

但他仍然还有不解,转而看向朱希忠:“兄长,皇太子才十岁,哪怕有心施展拳脚,为何如此行事?”

朱希忠又咳了一声,失笑道:“你是想说,他不日就要登基,镇之以静即可,何必鬼祟行事,有失为君之道?”

朱希孝点了点头。

朱时泰作为小辈,不好插嘴,只嘟囔着:“就是,瞎折腾什么。”

“唉……”朱希忠叹了口气。

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,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,爵位传到他手中,真的能守住吗?

他摇摇头不忍多想。

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,捡起方才那个问题,说道:“镇之以静……”

“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,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,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。”

他位居三公,为先帝登基掌冕,为太子成人加冠,朝堂上的事,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。

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?

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,兼任吏部尚书,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。

稍有不合他意的,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,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,殷士儋,根本毫无还手之力。

就连先帝中旨,都敢数次封驳。

这是何等强势?

更别提如今的高拱,先帝遗命在手,奉旨顾命,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?简直痴人说梦。

正因如此,这位皇太子的作为,才让他高看一眼。

朱时泰迟疑道:“爹,高拱为人,我还有所耳闻,这张居正焉能并列?”

在他印象里,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。

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:“平日里不学无术,整日去勾栏厮混,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。”

“你这不成器的,且看着吧,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,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。”

锦衣卫开国之时,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,号称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。

此后虽然衰退了些,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,这些人的小动作,哪里能瞒得过他。

朱希忠执掌锦衣卫,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,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。

稍有不慎,就是万劫不复。

若非如此,今日他得了暗示,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,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。

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:“怕什么,老朽之辈,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?咱们不跟着皇室,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?”

勋贵势弱,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,朱时泰平日里,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。

退一万步说,即便他能忍辱负重,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。

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。

朱希孝气得够呛,没好气道:“闭嘴!”

稍微消了消气,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,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。

他看向兄长,说道:“兄长,时泰说的,好像也有些道理。”

“咱们世受皇恩,与国同休,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,恐怕种祸不浅。”

所谓雷霆雨露,俱是天恩,勋贵依附于皇权,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。

若非如此,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,朱希忠也不会“力辞而不能”了。

乃至这锦衣卫,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。

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,又如何躲得过去?

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:“被内阁记恨上了,旦夕之间,就有果报。”

别看他官职显赫,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,不要太轻易。

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,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(常驻中央军)。

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,言官们前赴后继,弹劾顾寰年老才庸,先帝处置一名言官,就能再冒出来十个。

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,离间君臣,要夺他爵位的奏疏。

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,才让内阁高抬贵手,甚至有人明着放话“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,以避嫌忌耳”。

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,朱希忠哪里敢得罪。

内阁强势,新君早慧,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,当真是两头堵。

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:“那就当张宏放狗屁,咱们什么都没听过。”

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,只是闭目沉思。

朱希孝也不催促,轻轻起身,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。

过了好一会。

朱希忠睁开眼睛,眸中闪过一丝精光,看向朱希孝:“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,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?”

朱希孝一怔,点了点头:“是,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。”

而后他恍然大悟:“兄长的意思是……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!?”

“妙!高!”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,忍不住拍案叫绝。

玉田伯,是外戚受封,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。

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,才第二代。

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,是个浪荡公子,屡次不顾王法,中出良家妇女,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。

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。

虽然是小官,但怎么说也是勋贵,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!

更妙的是,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,心态极端,天然就赌性深重,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,恢复荣光。

让其代表锦衣卫,倒向皇太子,双方都求之不得,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,可以说是三赢。

朱时泰一头雾水:“哪里妙了,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?”

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:“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,熟悉赌局,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。”

拿赌场作比,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。

频频点头:“在理,在理!”

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。

他这倒霉儿子,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,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,还死都不敢死。

这成国公一脉,交到他手里,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。

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,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,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……

言官可是如狼似虎,死死盯着勋贵们呢!

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,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,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。

一旦行差踏错,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,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。

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,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,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?

下注皇太子……或许,未尝不是个机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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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二十日。

太师、上柱国、定安伯、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。

皇帝、两宫遣太医探视,拱谢,回以年老体弱,春秋有常,请罢。

帝怜高拱事文繁重,乃共议内阁。

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,嘱咐高拱好生修养。

同日,因内阁庶务积重,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,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。

并由内阁议,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。

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,升,礼部右侍郎申时行,为吏部左侍郎。

以大学士高仪之议,复起,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,为吏部右侍郎。

是日,管中军都督府事,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,久病而卒。

帝会同内阁午朝,从大学士张居正、大学士高仪、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。

复起镇远侯顾寰,掌中军都督府事。

六月二十一日。

管中军都督府事,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,卒。

从大学士杨博议,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,为右都御史,视京营、五军都督府事。

诏书到日,即刻从山西赴京。

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,马自强,为礼部右侍郎,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。

同日,以礼部部议、内阁廷议,上奏曰,两宫恩德之隆,概无有间,尊崇之礼,岂宜差殊,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。

帝孝心触动,乃尊生母太后为,慈圣皇太后。

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。

六月二十二日。

是日,太师、上柱国、定安伯、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,不能任事。

上疏请帝疏通言路,开张圣听,以光先帝遗德。

推览数人,其中以,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,最引瞩目。

帝欣然认同,遂下廷议,廷臣泰半不允,未通过廷议。

同日,大学士拱,上疏乞罢。

皇帝、两宫,留中不发。

内阁午后再度廷议,乃议复起海瑞,升左佥都御史。

帝勉从之。

六月二十三日。

距离先帝驾崩,正好二十七日。

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,结束了。

是日,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,百官行谢颁恩诏礼,百官服除。

朝鲜国王李昖,遣陪臣礼曹参判、朴民献等,正从三十八人,谢恩;朵甘思宣慰司,番僧剌麻温等,二起共一十六人,进贡,俱赏赉如例。

而后,皇帝始更素翼善冠、麻布袍、腰绖,分赏诸臣瓜果。

散会之后,按理来说,朱翊钧要么去日讲,要么廷议。

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,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。

有事开小会就行了——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。

至于日讲,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,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。

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,资历或许还够,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,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。

当然,他也不是全然无事。

因为,孝期结束之后,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。

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,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。

说是校场,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。

朱翊钧到的时候,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,在原地等候了。

二人如今算是近卫,皇帝要御射,自然需要陪同。

除他二人之外,还有一些半大小子,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。

恩,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,而是看家世。

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,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。

基本素质不行,惹上厌恶,反而是祸不是福。

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,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。

好奇地看了看两人:“怎么就干等着?闲来无事,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,给朕开开眼?”

锦衣卫过招什么的,听着就很带感,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,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。

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。

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:“陛下,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,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。”

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。

果然,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,欺负欺负贪官污吏,真要动真章,看得看武勋。

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,尝试性地拉了拉:“顾卿,是当真上过沙场,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?”

压下高拱之后,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。

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。

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,算是新秀,但如今也有四十余。

宽肩粗腿,显得很是孔武有力,像老电视里的武松。

他听了这话,有些拘束道:“伯父提督两广时,带臣上过沙场,跟着中军冲了几次,没有斩获,却也见了血。”

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。

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,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。

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,挑了个小的。

略过这事,又问道:“朕托付镇远侯的事,他怎么说?”

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,朱翊钧制止了他:“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,直说。”

皇帝发话了,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。

顾承光直接回话道:“伯父说,他确实有些家底,但,中军都督府……”

朱翊钧直接打断道:“暂时的,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,朕会让他重掌京营。”

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。

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,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。

反倒是京营,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。

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:“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。”

这么少?

朱翊钧皱眉:“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,用来搭个架子,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。”

“届时独列一营。”

私兵自然是违法的,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。

但凡名将,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,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。

小到县令千总,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,都是这般。

这也是有国情在的。

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,不领饷的正规军,哪有什么战斗力。

要做事,自然得另想办法。

其一,就是雇佣兵,多见于少民客军。

其二,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。

他要重整京营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

旷日持久,涉及到十万大军,这种事,是要钱的,大把大把的钱。

根本急不来。

如今迫在眉睫的,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,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。

不多,几百人就够了,目前急着用。

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,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“民变”。

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,就是中了这一招。

如今请人出山,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?

该利诱的要给权限,该威逼的要给人手,总之,让人办事要有这个基本的态度。

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,也提督军务,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。

顾承光吞吞吐吐道:“人手倒是够……不过,京营也欠饷多时了。”

这就是缺钱了。

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,还要贴补银钱吧?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。

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,大家都缺钱,户部没钱,内帑自然也没钱。

他沉吟片刻道:“至少要八百人,银钱的问题,朕来解决。”

顾承光松了口气,拱手行礼应下这事。

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,不由气恼。

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。

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,一边看向蒋克谦:“宁阳侯陈大纪的事,查清楚了吗?”

前几日,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,久病而卒,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,掌中军都督府事。

结果诏书刚拟完,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,猝亡了。

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,复起了晋党的霍冀,盯着顾寰。

有这么巧的事,他都不信邪了。

蒋克谦点了点头,显然是有所准备,立马回道:“除了太医院,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。”

“不过……确系是病逝。”

朱翊钧一愣:“果真病逝?”

蒋克谦斟酌了一下,回道:“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。”

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。

话虽如此,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!

心中记下一笔。

穿戴好后,朱翊钧没急着上马。

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,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,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。

随后又让两人,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,确认是匹温顺的马。

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,学起了马术来。

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,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。

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,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。

就这样间或马术,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,打打拳。

上午很快便要过去。

朱翊钧正脱了木甲,让张鲸小心擦汗,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。

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,便挥退了张鲸。

不一会,李进走到面前,平复了一下气息,开口道:“陛下,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。”

朱翊钧一怔,疑惑道:“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?”

用高拱拿捏廷臣,让海瑞复起,可以说戏就唱完了。

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,然后皆大欢喜才对,怎么还要求见?

李进迟疑道:“确实奏请致仕了,不过定安伯说,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。”

朱翊钧皱眉片刻,很快就反应过来。

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,廷臣有些不放心,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。

朱翊钧无奈点点头:“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,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。”

现在大局已定,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。

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。

……

李进向皇帝禀报完,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。

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。

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。

见李进来了,才让宫人抱开。

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,李太后才冷哼一声:“辞别?还有脸辞别!?”

“本宫不去。”

“你去转告高拱,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,不得在京城闲住!”

李进无奈,只得应是。

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,李太后又叫住了他。

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:“还有,跟皇帝说。”

“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,整天往慈庆宫跑,三四日不见人了。”

李进连忙解释道:“这才大赦大赏了,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,着实分身乏术。”

李太后瞪了他一眼。

咕哝道:“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。”

旋即又赶人:“去吧去吧,记得把话带到。”

李进擦了擦汗,小心退了出去。

没请到人,自然也不能强请。

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。

走到半途,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,也往乾清宫的方向。

双方打来个照面,李进躬身候在路旁,等太后先行。

一行人走过,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,状若不经意问道:“这是李进吧?”

张宏小心应了一声。

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,懒散道:“妹妹可以不来,却非要将本宫请来。”

“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?”

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,多少有些体悟。

笑着道:“哪有的事,是定安伯说,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,也算有些师生之谊,如今致仕,想与您当面请安。”

陈太后不置可否。

突然坐直了身子,居高临下看着张宏:“去,跟我儿说,延庆公主年岁稍长,明年就需启蒙了。”

被软禁就罢了,还要出来卖吆喝。

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,反而说不过去。

张宏苦笑领命,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。

……

朱翊钧清洗了一番,换好装束。

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。

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,连忙起身行礼:“问陛下躬安。”

朱翊钧颔首:“朕躬安。”

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,一面开口问道:“诸位肱股之臣,何故联袂来见?”

吕调阳当先起身道:“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。”

“但方才廷议,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,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。”

先帝死得不是时候。

正是暑伏天气。

如今停灵在宫中,已经有些味道了,如今尽快议定,也好全了仪注,快些入葬。

当然,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,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。

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,也不好落下,便一起来了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,她们的意思,就是朕的意思。”

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。

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,便扔给两宫最好。

朱翊钧又看向高仪:“先生风寒可曾好些?”

恩,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,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,下水濯足,结果给自己整病了。

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,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。

高仪忙起身回道:“还要谢陛下的恩,太医开的药甚好,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。”

他一面回话,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。

这才离开几日,朝中就局势大变。

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,但好歹沉浮多年。

回来第一日,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,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。

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,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。

结合冯保莫名身死,高拱却被封勋极。

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。

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,不仅要罢免司礼监,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。

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,要罢免高拱。

陛下不得已,只能极尽封赏,作出补偿。

哎,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,要再起凌烟阁,全了众臣的身后名。

果然是言出必践。

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,寒暄了一阵。

最后才到高拱。

朱翊钧奇道:“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?”

几日不朝,本应该休息得不错,可今日入对,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。

朱翊钧暗自感慨,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,进秦城不过一天,就已经形销骨立。

高拱叹了口气,回道:“老臣近日实感不支,特来向陛下致仕。”

朱翊钧起身,缓缓走到跟前。

情真意挚道:“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?”

高拱摇摇头:“臣在庙堂之高,可以忧民,在江湖之远,亦可忧君。”

朱翊钧力挽不能。

便在这时,张宏绕了进来,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。

朱翊钧起身道:“是母后来了,朕先去迎一下。”

说罢,便往殿外走。

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,也一并跟了出来。

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,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、张居正、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。

朱翊钧摇头失笑。

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:“母后,是定安伯以疾致仕,要与您辞别。”

说着就点了点头,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,他会放在心上。

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。

这才面朝几位辅臣,回了一礼。

而后看向高拱:“陈先生前年刚走,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。”

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。

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,首推陈、高二人。

高拱喟然一叹:“春秋有时,老臣已经不当时了。”

二人相顾无言。

朱翊钧见状,招来张宏:“去,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,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。”

张宏应声而去。

陈太后看向皇帝:“陛下,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?”

高拱也是个穷鬼,别看一身尊荣,但山高水长,遇到什么匪盗,也就一刀的事。

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这是自然,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。”

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。

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,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。

不护送,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。

几人又寒暄了一阵,见天时快午膳了,陈太后便离去了。

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,纷纷推辞。

高拱也告辞离去,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。

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。

随后,皇帝与首辅,执礼相送,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,相送到了午门外。

三人依依惜别。

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,远眺目送。

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,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,开口道:“元辅,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?”

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,神色复杂道:“估摸着九月了,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。”

“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,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。

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,此人邀名养望,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。

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,一天班也没当过。

说白了就是占坑,方便内阁直接领导,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。

吏部左侍郎申时行,是新党的人,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。

吏部右侍郎温纯,是高仪好友,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。

当然,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,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,他才会说话的角色。

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:“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?”

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,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。

朱翊钧连连摇头:“没有的事,定安伯既然致仕,如何还能过度策用,朕只让他好生休养。”

张居正撇撇嘴,一个字不信。

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:“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?”

张居正迟疑片刻道:“不好说,得等张守直致仕,才能核算一番。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给冯保家抄了吧,应该多少有点。”

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。

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,无奈道:“别这般看我,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,家中窘迫。”

“元辅信不信,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,丞相世孙,他现在已经下狱了。”

不得不说,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。

若是什么四世三公,几代人的努力之流,他抄家肯定不手软。

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,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。

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,不自然地别过头去,说道:“国家财用大亏,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。”

朱翊钧点点头,表示受教。

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,才感慨道:“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。”

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。

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,也在皇帝身侧。

大日凌空,正是当时。

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,联袂并行。

“陛下该开经筵了。”

“让内阁议吧,把申时行也加进来。”

“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?”

“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?元辅莫要乱说。对了,顾寰的事……”

二人边行边说,逐渐听不到声音。

(第一卷,完。)


隆庆六年,十月。

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。

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御座上换没换人,其实影响不大。

稍微闭塞一点的,还会问一句,啊?老道士终于死了?

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,百姓还算见识丰富,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。

只因,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,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。

当然,最重要的,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,又接济水,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。

永乐时期,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,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。

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。

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,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。

码头之上人来人往,有书生,有富商,也有劲装头巾、短打草鞋。

声音鼎沸,各种口音回荡。

刚下码头,就有奇怪的人靠近,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,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。

李诚铭没理会,只咧嘴一笑,跺了跺脚:“终于到济宁州了啊,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,这楼船也太晕人了。”

第一次出远门,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。

每次换船,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。

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,国丈李伟,准行海运商会。

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,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,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,以及海商的情况——当然,只是领个头,做事还是各位掌柜。

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,正好打道回京。

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,便从淮河转道山东,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。

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。

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,见没东西落下,便开口道:“船是明日清晨的,走吧,咱们先去官驿歇歇。”

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,年岁稍长,上个月刚好二十八。

而李诚铭年岁十七,还有些跳脱。

他一边跟上,一边说道:“世兄,福建咱们不去了吗?”

要组建商会承海运,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,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。

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:“武清伯没跟你说吗?那边遣别人去了。”

“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,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。”

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,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,做的汇总。

李诚铭一拍脑门:“哦,想起来了。”

他很快抛诸脑后,又问道:“世兄,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?”

陈胤兆有些迟疑道:“我不懂商事,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,应该做不了假。”

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,世代富贵,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。

嘴上说不太懂,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。

当然,这话不能说出来,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。

姻亲归姻亲,要搭伙赚钱了,还是得留点余地的。

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,却很是自然就信了。

两人并行,一名侍从跟在后面,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。

济宁州不比京城,街道有些老旧不说,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。

李诚铭捂着鼻子,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。

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,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。

本身规制降了,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。

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,又连连扩建,增添出了外城。

其中官驿也在外城。

二人一路走走看看。

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,两旁店铺林立,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。

内外人流如织,车马络绎不绝。

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,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,显得颇为气派。

更多的,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,肩挑手提、携家带口。

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,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:“太祖定制,民居不得超过三间,五架。”

“此处都七间五架了!官府不管吗?”

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,阅历自然要丰富些。

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,耐性解释道:“定制是定制,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,官府也不好办。”

朝廷严格定制,百姓普遍违制,官府部分处置,才是常态。

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,只能含糊其辞。

李诚铭没听明白,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,也只能按下。

仍是好奇左右张望。

道旁喧嚣不断。

“卖扁食咯!”

“长生果!长生果!”

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。

“把叉了一年来,弄的是净打光的!”

“等盼子啊,让我先顿混一下。”

“死娃子回来!你个没耳性的,今天不打死你!”

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。

李诚铭抱怨了一句:“外城真破,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。”

陈胤兆也没办法:“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,出门在外,住官驿放心些。”

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,一看就不好惹,连扒手都远远躲开,自然没人挡道。

约莫走了二里地,两人才到得官驿。

不需要二人说话,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。

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,点了些吃食。

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,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。

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,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,也就没放在心上。

随口闲聊了起来。

不多时,侍从办完住店,还拿了份邸报过来。

陈胤兆一愣,接过邸报好奇道:“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,怎么还能随便买了?”

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,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,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。

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,也至多再誊抄一遍,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。

侍从说是侍从,实则是名锦衣卫,办事自然靠谱。

听了这问,立马答道:“少爷,那驿从说,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。”

“据七月的邸报说,通政使司换了主官,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。”

“不过卖得也挺贵。”

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。

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,好奇道:“如何,咱们离开之后,可有大事发生?”

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:“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?”

他可还记得,离京那天,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,是多么风光。

“哦,是有大事,七月初,大行皇帝尊谥,宜天锡之曰: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,庙号穆宗。”

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。

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,怎么?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?

李诚铭咂摸了一下:“这庙号一般呐,布德执义曰穆,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。”

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,但纵览前人,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。

陈胤兆摇了摇头:“是好是平,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。”

“若是在开海这事上,有所发迹,那先帝作为首倡,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。”

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,他虽看不懂,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。

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,追问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陈胤兆接着往下看:“七月末,刑部尚书刘自强、户部尚书张守直、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。”

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,有些惊讶:“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。”

陈胤兆继续读:“八月初,升仓场总督王国光,为户部尚书,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,为刑部尚书。”

“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,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,为京营总督。”

李诚铭惊呼:“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?”

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,险些上下不合,如今竟然又启用了?

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,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。

突然插嘴叹气道:“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,也能高升。”

二人眼皮一跳,看向那老秀才,只见这人两鬓斑白,显是有些年纪了。

陈胤兆接过话道:“这位长者……”

还未说完就被打断,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什么长者,我才四十出头!”

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,却还是改了口:“这位茂才,咱们是商贾出身,没地没位的,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?”

老秀才不服气道:“瞧你这胆小怕事的,你去南直隶听听,我们都这么说。”

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,示意别理会这种人。

陈胤兆收回目光,点了点头。

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:“八月末,为两宫上尊号。”

“九月初,圣上开经筵,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。”

说到这里,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。

如今的条件,邸报从刊行到交通,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,差不多就要一个月。

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。

二人正讨论着。

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。

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,二人也没想理会。

但喧嚣声越来越大,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,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。

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。

两人对视一眼,也围出去看热闹。

李诚铭探出个头,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,花臂刺青的大汉,正在拖拽一名女子。

那女子半蹲在地上,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。

哭得是梨花带雨,显得是楚楚可怜。

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,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。

也不跟陈胤兆招呼,立刻就拨开人群:“放肆!光天化日朗朗乾坤,焉敢逞凶作恶!”

话音刚落,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。

来人身着绿色官服,显然是有官身。

他皱眉问道:“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,发生了何事?”

吏目是从九品官职,掌案牍和管辖吏员,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,出现在此处,应该有驿站公务。

有官府出场,李诚铭撇了撇嘴,又退了回来。

那大汉被连连喝止,却丝毫没有收敛:“这是俺的家事,乃们休要多管闲事!”

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:“不是不是,我不识得这人!”

张孟通大步上前,朝着大汉道:“先放开她!”

那大汉不情不愿,只不再拖拽,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。

而后出声辩解道:“我出了银子的!她今日必须跟我走!”

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,他看向陈胤兆:“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?”

陈胤兆支支吾吾,他也不懂。

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,出声解释道:“自然是能的。”

“不过换了名目,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。”

说完这句,他又笑道:“不过现下,显然是另有文章。”

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。

陈胤兆沉吟了一下,还是见礼道:“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,在下姓陈,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,姓李。”

他拍了拍李诚铭,简单介绍了一番。

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:“巧了,我也姓李。”

李诚铭懒得客套,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。

出言问道:“李茂才,你说另有文章,是什么意思。”

老秀才故作高深:“你看着就懂了。”

只见场上还在争执。

张孟通呵斥道:“什么出了银子!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,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!”

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:“什么王法!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!”

“再说,某家又不是买奴,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,明媒正娶,如何使不得!”

“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,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!”

张孟通一愣。

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。

不仅是他,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。

多数人都为难起来。

陈胤兆恍然大悟:“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。”

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:“那也不能强抢。”

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:“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,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。”

二人一愣。

奇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
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。

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,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:“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!”

张孟通沉默不语,没有接话。

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:“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?”

那女子梨花带雨:“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,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,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,好抵债。”

说完这句,又失声痛哭起来。

话一出口,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。

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。

那壮汉昂首挺胸,怡然不惧:“什么卖这么难听,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!”

张孟通蹲在地上,一时没有了言语。

这情况确实棘手。

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,明眼就知道是买卖,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,还真不好处置。

张孟通缓缓起身,看向那壮汉:“你花了多少银子。”

壮汉警惕地看着他:“大老爷要做甚?”

张孟通不理会他,又去问地上的女子。

问了个数出来,他便点了点头,面向四周,宏声道:“本官是州里的吏目,虽算不得大官,却也有九品官身。”

“本州百姓,皆是州府的子民,本官忝为州府官,妄自尊大,称一声父母官,诸位觉得可乎?”

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,齐声应和。

李诚铭也反应过来,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:“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。”

老秀才撇了撇嘴。

“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!”

“没错!张吏目是我等父母!”

此起彼伏的应和声,给了张孟通底气。

他点了点头,又道:“既然如此,此女生父早亡,这亲事,本官替她做一回主!”

顺势拿出一个袋子,转而又看向大汉,倨傲道:“这婚事,本官不同意。”

“媒妁之礼,本官替她退了!”

说罢,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。

那壮汉一时怔愣,踌躇不知所措。

张孟通突然呵斥道:“既然两清还不松手!”

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,又顺着了心意,不由拍手叫好。

“好!”

“好样的!”

众人一起附和躁呼,那壮汉拿着钱,数了数,确认没吃亏,只得冷哼一声,灰溜溜离开了。

接下来,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。

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。

不由感慨道:“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,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。”

“果然是大有文章。”

别的不说,这事换他来,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。

只能说,这些微末小官,也有自己的章法。

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,失笑道:“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!”

二人齐齐回头。

嗯?

还有说法?

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:“你这厮,休要卖关子!”

老秀才双手负背,摇头晃脑:“我也是要进京,恰好路过此地,所知不多。”

“不过我猜,方才你二人口中,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,说不得,此时就在楼上。”

李诚铭一头雾水。

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,惊讶道:“你是说,眼前这事,是有人故意做的戏!?”

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这不废话?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,当这是话本呢?”

“这不显然在展示,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?”

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:“这是在说谁设计的?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?”

老秀才恨铁不成钢,懒得理他。

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:“还未请教茂才大名?”

老秀才摆了摆手:“我一破落秀才,哪有什么大名,叫我李执就行了。”

出门在外,身份是自己给的,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。

便在这时。

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。

一路小跑到驿站外,拨开人群,走到张孟通身边,客气道:“这位上官,我家老爷想见您。”

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。

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。

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。

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,出声道:“等等,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!”


京城,十月二十九,清晨。

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,吃起早食来。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。

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,不无羡慕道:“我等三人同科,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”

新帝登基,一朝天子一朝臣,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,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。

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,忍不住心中吃味。

申时行却摇摇头:“丙仲这是身在局中,看不清楚,你这般简在帝心,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。”

余有丁一愣,自我怀疑道:“是吗?”

申时行笑道:“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。”

“高阁老、张尚书抛开不论,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,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,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,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。”

“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,难道还能给落下了?”

余有丁一听,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。

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,更患得患失了起来。

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,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。

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,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,说起别的事:“说起陈栋,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,回来再勘磨几年,怕是有望九卿了。”

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,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,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。

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,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:“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,听闻调动了京营、锦衣卫、漕运都督、漕运总兵,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,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。”

单这份信重,就让人心驰意动,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。

二人对视一眼,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。

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,善待大臣,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?

就在这时,羊汤馆外的街道上,响起了声声吆喝声:“卖报卖报!”

“最新一期日月早报!”

“通政司首发,圣上经筵体悟!”

申时行伸了伸手,招呼那少年近前。

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:“小兄弟,给我来两份。”

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又递给余有丁一份。

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,可以说,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,都不会错过新报。

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,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,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。

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,九卿之中就只二人,都察院的都御史,葛守礼、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,何永庆。

离了高拱的庇护,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,是谁在庇护,大家都门清。

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,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。

所以,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,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。

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。

似乎是不约而同,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——《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,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》。

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,二人见怪不怪,谁让内帑有钱,不用节约纸张。

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,立马让二人警觉。

余有丁皱眉问道:“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,盖棺定论?”

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,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。

人性善恶这种事,千年来都没有定论,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。

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。

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。

如今的官学是什么?自然是无冕之王,心学。

可心学中,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,有的认为善恶天成,抒发由心,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,需要修持,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,可以任性而为。

争论一经挑起,就没那么好平息了。

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,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。

为此事,已经吵了月余了。

申时行摇了摇头,神色复杂:“盖棺定论倒不至于,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。”

皇帝这篇作业,说不上多精妙,大儒辩经,死的都能说成活的,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。

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,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——那就是声音大。

刊行之权,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,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,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。

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,这还是收敛了,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。

如今只是试探,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,说不得就要加印,送到两京一十三省,给天下人都看看。

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,声音有多大,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。

声音大,基本盘大,又有明证相佐,在民间的说服力,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。

这不是来辩经的,是来搞以势压人的。

余有丁也开口道:“这位陛下,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,要趁心学的风,却将告子扯了进来。”

这个时候讲究复古,扯一位诸子来站台,效用不必多说。

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,这位圣上,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。

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,反而苦笑道:“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,他才不关心这些。”

“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也。”

“这位圣上要的,是重新阐道何为‘正确’。”

他重重地戳着报纸——在最后一句“凡宣称之争,以证明为先”上。

学术争论,从来没有裁判。

可如今皇帝这一出,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。

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,直到戳出一个孔洞,才悻悻停止。

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。

惊叹道:“这位陛下,莫不是想圣、王一体?”

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,难道经学源流,也想收拢到自身?

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。

申时行面色凝重:“应该不至于,我看,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,来做个判官。”

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,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,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。

余有丁皱眉:“何以见得?”

申时行喃喃道:“说是说依从‘明证’,可认不认这‘明证’,不还是圣上说了算?”

“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,成自己的道啊。”

“此前我还疑惑,这位陛下,八月时,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,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。”

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,等着他的下文。

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。

他忍不住问道:“此事我也知道,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,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?”

申时行有所猜测,却不想说出口,只揣测道:“或许,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,下一期,腐草之事,便会见报了。”

二人说到这里,便少了话语,相顾无言。

申时行是不想说,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。

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,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,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,也不太可能做成。

两人吃过早食,便各怀心事,一同去往皇城。

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,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,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。

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……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,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。

总之,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,参与廷议。

换句话说,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,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,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。

是故,到了皇城之后,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,径直赶往文华殿,准备廷议。

申时行到的时候,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。

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,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,只得暂且按下,待廷议后再说。

入列不一会,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。

这位工部尚书,从新帝登基以来,就忙着黄河、陵寝的事。

好不容易忙完,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,也是个天生劳碌命。

朱衡来了之后,廷议便正常开始了。

张居正率先道:“问陛下躬安?”

朱翊钧缓缓点头:“朕躬安。”

如今开了经筵,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。

首辅、次辅、礼部尚书、吏部左侍郎,统统都充作经筵官,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,那边经筵了。

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。

所以,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,再给皇帝讲解经典。

至于经筵之前,皇帝做什么,那就自由安排了——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。

此前数次考校,皇帝都无一处错漏,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。

最后一次,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。

皇帝仍是轻松通过,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,信任倍增。

是以,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,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,也是合情合理的。

朱翊钧被问安之后,也笑道:“众卿近来无恙否?”

这是寒暄客气,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,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,润物细无声。

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:“臣等无恙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诸卿廷议罢。”

话音刚落,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。

身子朝着御阶下拜,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:“臣礼部侍郎自强,有本奏!”

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。

只见马自强怒道:“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,窥伺经筵,猥亵圣意!”

“把持机要,膨胀权势!”

“妖言惑众,散布流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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